她自然曉得背後有人罵她一把年紀還跟花蝴蝶似的沒點廉恥,可被人罵倆句又不會少塊肉,有什麼打緊?表姨夫說是說彙豐買辦,可跟陳廉伯那種買辦一比,簡直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陳廉伯就是個斂财的聚寶盆,從絲業、金融業、農産品業到煙草業,就沒有他伸不到手的地方,沒有他賺不了的錢,要不然以他的五短身材,馬臉相貌,能擠掉那麼前輩當上商團團長?能跟那麼多莺莺燕燕糾纏不清?能去到哪人人都賠張笑臉稱一聲“陳大官”?她想得很簡單,攀上财神爺,自然能給長子鋪條好路子,她想歸她想,邵鴻恺自有自己的打算,怎奈浮浮沉沉,他的打算,到了居然跟母親的願望殊途同歸。邵大少不太像邵家出來的人,他繼承了爹媽的好相貌,卻沒遺傳父親那些無用的風流作派,母親那些短視的精明算計;他更像老謀深算的政要人家養出來的少爺,胸有溝壑,心有城府,該做什麼,不做什麼,誰也挪不動他半分。他沒有過于明顯的愛好,也不會對什麼東西有特别的熱情。對他而言,世界萬物仿佛一概相類,區别隻在于有用與無用,能常用還是短用而已。邵鴻恺十二三歲時,本可搭父親為英國人辦事的便利,直接去英吉利留洋,雖說彼時還小,可年齡小有年齡小的好處,語言習俗入手快,一路中學大學讀過去,回國必定脫胎換骨,變成頂時髦的英國紳士。可邵鴻恺不知為何不願去,表姨媽恨得牙根癢癢,罵也罵不動,打又舍不得,就差揪着他的耳朵親自将他押去倫敦。邵鴻恺任由母親跳腳,自己無動于衷,口氣淡漠對他媽說:“太太,你管不住我的。”表姨媽瞪大眼睛,她從兒子的冷淡中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邵鴻恺并非如别人家鬧獨立要自由的少爺那樣半是趕時髦,半是撒嬌瞎嚷嚷;相反,他是在認真通知自己的母親,她已經左右不了他的人生;他甚至還暗示,與其強行幹涉又幹涉不了,還不如各退一步,相安無事,方才成全母子的情分。表姨媽有些喪氣,她坐下來正想硬的不行來軟的,可冷不丁地,突然見邵鴻恺将一方手絹推到她跟前,随後翻開書桌上的一卷書,自顧自讀了起來。這态度很明顯,想來一哭二鬧的請便。表姨媽的手絹登時捏在手中進退不得。向來以哭為武器無往不勝的表姨媽在自己兒子那卻踢到鐵闆。小時候還好,越大邵鴻恺越不吃她那一套。要哭是嗎,哭吧,你哭你的,他忙他的,半響等你哭得差不多,他也未見得好心幫忙倒杯茶。表姨媽最是講究實際的人,想想在這個混賬兒子面前哭白浪費眼淚不值當,她便深吸一口氣将這口氣憋回,苦口婆心勸:“鴻恺啊,留洋還是要去的,怎麼好不去呢?家裡又不是去不起,你看現在有名望的,哪家少爺不出去留洋?再說你是去倫敦,别人想去還沒資格哩……”一句話沒說完,邵鴻恺打斷她道:“太太,留洋一趟不容易,不學成歸來怎麼有臉回來?可若真個要學成戴上博士帽,起碼得小十年,照父親這個折騰法,等我回來邵家還剩什麼?我還能做什麼?”他說的太直白,表姨媽辯駁不得,可她就這麼被未成年的兒子噎住又受不住,忍不住道:“你娘親我還在呢,邵家沒那麼容易敗,你放寬心,送你去倫敦的錢還是有的,家裡還不到鬧饑荒的地步……”邵鴻恺頭也不擡,淡淡地問,“留洋可不僅是讀書,交際呢?人情往來呢?同學會同鄉會,華人鬼佬,那得花多少?你算過這筆賬麼?”“怎麼就沒算過……”“照父親這個花法,等我學成歸國,邵家還能剩啖湯給我?”表姨媽急道:“爛船還有三斤釘呢,更何況邵家?再不濟還有你蘇家表妹,你不是挺喜歡她?留學回來她也大了,正正好定親……”“你真惦記她留在彙豐銀行那筆存款啊?”邵鴻恺似笑非笑,“太太,你别忘了,她可是蘇家人,蘇家門出來的,蘇家人都看着呢,能讓你那麼痛快花她的嫁妝?”表姨媽一聽就啞了聲。她不是那等一味妄自尊大的舊式女子,她被蘇老太爺反将一軍吃的暗虧現如今都在肉痛。初初以為蘇錦瑞的衣食住行自有蘇家人操心,她不過逢年過節送點時興玩意兒表下疼愛之心即可。哪料到蘇家真個拿蘇錦瑞當千金小姐來對待,每年生日、開學、四季衣裳首飾、大節下的紅包,個個親戚都是大手筆,她這個“最疼”蘇錦瑞的表姨媽被逼着不能落人之後,幾年功夫已不知填進去多少錢。這倒罷了,關鍵是蘇錦瑞現下一年大過一年,長得像親娘,脾性卻是锱铢必計的蘇家人,現在就能隔三差五跟姨娘鬥,将來長大真娶進門,表姨媽可不敢拍胸口說拿捏得住。她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蘇家表妹的嫁妝,隻可做錦上添花,卻不能雪中送炭。”邵鴻恺繼續說:“兩萬大洋的本金,加上利息,加上蘇家另外的陪嫁,統共能有多到哪去?不過是讓我們家苟延殘喘多幾年光景罷了,可幾年後呢,我膝下必定多幾個子女,弟妹又未見得有出息,到時候一家子怎麼辦?難不成賣了祖屋搬平屋去?再靠我去哪做教員,或是你托人謀個差事,賺點微薄薪金度日?”他啪的一聲将書輕放:“眼光放長遠點,太太。”表姨媽聽着未成年的兒子這一番老謀深算,不禁心情複雜,兒子的野心顯然比自己料想的要大,表姨媽對此本該樂見其成。想當年,省城十三行舊聞中多少白手起家的巨賈,一窮二白時卻敢闖世界,他們仰仗的便是野心,有野心才敢闖,敢闖蕩才可能挨得了苦,掙得了錢。然而當對象換成自己的親兒子,她卻有些犯怵,隻覺得邵鴻恺宛如從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一個陌生人。依稀仿佛的,昨日他還隻是個被自己拉着手出門訪客的俊秀小兒郎,到底從何時開始,他卻長成離自己遠遠的這麼一個人了?竟然也能無師自通,胸中自有一本輸赢賬。表姨媽呐呐地問:“那你打算怎樣?”邵鴻恺總算轉身正眼看她,道:“我要在香港求學,入皇仁書院。”表姨媽嫌棄道:“下到香港讀書有什麼了不得?還不如留省城。”“路近,費用低,又是番鬼聚居之所,教授英文及拉丁文,同學中港商後代必定多,對我日後更有用。”邵鴻恺難得有耐心,徐徐道,“且在香港我能時時回來,省城咱們家的親朋戚友不至于斷了聯絡,聯絡多了,該做什麼,自然就曉得了。”表姨媽未見得當場便被兒子說服,但她卻清楚,無論她贊同與否,邵鴻恺決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于是邵鴻恺最終還是去了皇仁學院。他如實貫徹了為自己畫好的藍圖,也如自己所預料的那樣,一面在皇仁書院混得風生水起;一面又時不時回省城,如一件優秀的展示品,常常被表姨媽帶着展示在諸位親友面前。這些年來,他雖人在香港求學,卻未曾與蘇錦瑞生分。兩人書信不斷,蘇錦瑞會對他罵二姨太無恥,埋怨家人冷淡;邵鴻恺也會對她講書院功課繁重,教導拉丁文的神甫如何古怪。兩個早熟的少年人在恰好的年紀,恰如其分地對彼此保留了一分的天真與信賴,甚至有一次,蘇錦瑞問起他為何要選香港念書,邵鴻恺還對她說了實話。“因為一個人。”他說。“什麼人?”蘇錦瑞睜大眼睛問。“我父親的上司,彙豐銀行的買辦陳廉伯。”蘇錦瑞皺起眉頭,她沒聽說過這個人。邵鴻恺認真說:“我隻告訴你哦,你可别往外說。”“那是自然,快說快說。”邵鴻恺微微笑:“這個人我一點也不喜歡,可能很多人跟我一樣都不喜歡他,可是他非常厲害,厲害到哪怕不喜歡,也沒人會在他面前流露這種情緒。”“他十六歲就進彙豐,從底層做起,一路高升做到買辦,賺了很多很多錢,我以前有一次偷溜去沙面彙豐洋行,親眼見過他辦事,我才曉得原來我們華商也有人可以在洋人面前趾高氣昂,甚至連洋商要求他辦事,都得叫他一聲陳大官。”“這麼威風啊。”“是啊,”邵鴻恺目光炯亮道,“陳廉伯雖然出身南海絲業大佬陳家,可他從入行到今天把買賣做這麼大,靠的不是陳家,而多數是他自己。我看到他,就禁不住想,原先前清時,我們邵家也出過十三行赫赫有名的大班,出過跑南洋販木材香料一夜暴富的人物,我們姓邵的,絕不比姓陳的差。”“可是這跟你選去香港念書,有什麼幹系?”蘇錦瑞睜大眼。“因為陳廉伯隻在香港念過書啊,跟我一樣都選在皇仁學院。”邵鴻恺目視遠方,緩緩道,“皇仁書院是出了名的難考難讀,他能啃下,我也能啃下,他能十幾歲就不在家做安樂少爺,反而甘願出來捱苦,我也能做到。我不信留洋多有用,我隻信有條路擺在眼前,有人已走得很好給我看了,那如果老天能讓我可以沿着這條路努力,我不會輸給他的。”蘇錦瑞聽得意氣風發,拍手道:“好哇,有志氣,那我先叫你一聲邵大官了。邵大官,你老人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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