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棠環顧四下,賃來的三間房團團擠着一個狹長的客廳,青色描蘭花的瓷磚鋪着,喇叭花狀七彩玻璃燈罩擺着,牆上從伊犁帶來的字畫挂着,可再怎麼掩飾,也掩飾不了屋裡的窮酸氣。唯有靠窗挨着一張小書桌,藤椅上搭着一張狐皮拼的褥子還算看得過眼,這還是以前在北方攢下的幾張好皮之一。八仙桌上放着白紗罩,底下是碟從巷口買的鹹酸,就粥就飯都可,葷菜也不是沒有,一碟白飯魚拿油煎過,妹妹但凡多夾了一筷子,嫂子便要拿眼皮多夾她倆眼。這日子過成這樣,怎麼看得出,他們是當年詫叱十三行葉大行商的後人。葉棠沒有再猶豫,轉身進自己房間,從抽屜裡摸出一直沒舍得動的錢袋,從裡頭摸出兩塊大洋,上街買了四樣點心,步行一個多鐘頭上蘇家南北行去拜見蘇大老爺。果然如葉大少所料,似葉棠這樣天生做不來奉承谄媚的人,反倒讓有見識的人不存低看之心。況蘇大老爺還記着光緒年間蘇葉兩家的交情,親自帶他上蘇公館給老太爺請安,一進門,葉棠就撞見大嫂嘴裡那個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蘇錦瑞,他看見蘇錦瑞披頭散發,一臉兇悍地脫下自己一隻木屐,朝她庶母砸了過去。那一刻,葉棠憋了一天的厭惡達到頂點,他瞥了眼那位刁蠻潑辣的蘇大小姐,随即掉開視線,不想再看多一眼。☆、表姨媽四表姨媽表姨媽姓潘,排行老二,大名潘麗娟,沒出嫁時,家裡人卻個個喚她大妹。大妹是個特殊的稱謂,諾大個省城裡,不知有多少個大妹,她們大多嘴又刁,手又巧,一群女孩兒中帶頭那個,往往就是大妹。大妹們的處境又多少有些尴尬,她們是“妹”,上有若幹兄長,她們又在妹中排行“大”,下有若幹弟妹。她們沒享用到上面兄長們被賦予的期望與重視,也搶不了父母長輩分給底下弟妹的寵愛和關注,可該她們承擔的義務與責任,她們卻一樣不少。這麼一算,大妹們的人生是要有些吃虧,吃虧在“大”,也在“妹”上,若是換種性别,或者換種次序,反而好了,有到頂或者到底的坦坦蕩蕩。可就是首尾兩端都不到邊,大妹們隻好從小學着把吃虧當成謙讓,把退避當成友愛。比如說巷口若來了賣芝麻糊的挑擔,孩子們吵着要,阿媽随手抓一把銅子,偏偏按人頭算短了一碗的錢,阿媽忙着做活,弟妹又嚷得人頭疼,這種時候就需要大妹們後退一步了,麼辦法,誰讓男孩堆裡她是女的,誰讓女孩堆裡她又最大?可當表姨媽還是大妹時,她偏不信這個邪。她從小看得明白,今日你讓出的是一碗芝麻糊,一件花布褂,明日你讓出的便是一件好首飾,一樁好姻緣。何況,做潘家的大妹原比其他家的大妹要處境艱難些。表姨媽祖上與乾隆年間十三行最負盛名的同文行潘大班沾親帶故,然而到她出生,這親戚情分已經比初一十五廟裡頭施舍的粥水還稀薄,年節下,連給潘公館遞帖子送禮的情分都沒有。她父母守着祖業隻進不出,十八甫路上說是說有鋪子,可那不過是夾在兩家金行之間不足轉身的小鐘表檔。她上頭兩個哥哥,底下一雙妹妹,哥哥妹妹全是自小在老西關的街頭巷尾放養長大,早早就學會商賈人家的勢利算計,練就各自的火眼金睛。這不是說他們家不講兄友弟恭,姊妹情誼,而是謙讓這回事到了潘家,卻需改頭換面,隻有他家另一番的章程。好比說八月十五将至,潘太太新得了一塊杭州來的綢緞子給孩子們裁衣。大妹想要來做襖,雙胞胎想要來做花褂,兩位潘少爺也虎視眈眈,不為自己也不想便宜了别人。可綢緞子隻有一塊,怎麼分?于是這時大妹就抿嘴笑了,不緊不慢說我是不着緊這一件兩件襖的,隻是這蛋青底夾了姜黃花,要穿得好看可不容易,二妹臉色好,勉強可穿,三妹臉黃,怕穿了出去吓倒街坊咯。三妹聽了冷笑說,對啊我是臉黃,那讓給二姐好了,不過這緞子顔色呢,乍眼一看倒像拜山用的劍蘭,還陪襯了□□,二姐做褂子也好,留着清明那天穿,我們家也好省點買花錢。二妹一聽不幹了,可她心裡不願,嘴上的話也不能平鋪直叙,而是要拐了個彎旁敲側擊。她抿嘴一笑道,要說壓得住這個色,可不是論臉色,而是論大小,大姐年長才配,我才多大,哪裡就穿得了這個色。三姐妹彼此一番,推讓得誰也說不倒誰,又有兩個兄長在旁邊推波助瀾瞎搗亂,這綢緞最終就壓回潘太太的箱底,誰也要不成,反倒誰都安生了。表姨媽打小長在這樣的唇槍舌劍中,想要買多朵絹花都要與自家姊妹經曆一番你來我往的拼殺。她原本以為小戶人家的女孩兒皆要如此長大,可沒成想,世上還有一個蘇大太太。蘇大太太與她并非正兒八經的表姐妹,然而母家親戚,哪怕不來往,多少都算個表親。她第一次遇見蘇大太太時,正是年節下亂哄哄拜年,大人們在堂屋裡作揖,女孩兒們自然在□□内玩耍。就在那個場合,表姨媽親眼目睹蘇大太太像個大傻子一樣,被人誇了兩句手腕上的紅瑪瑙串子好看,當場便将串子褪下來送給那個人。表姨媽目瞪口呆,她從沒見過這般不在意身外之物的女孩,很快她便意識到,蘇大太太能将手上的首飾輕易送人,并非由于她天性慷慨,而是由于她生來富足,她擁有的太多,多到完全不需将這些小玩意兒當回事。在那一刻,表姨媽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千辛萬苦得來的銀壽桃耳環,平生第一次有些退卻,她活生生見着明明與她家境相差無幾的女孩兒,對方卻過得與她天差地别,一時之間,竟讓她豔羨也不是,嫉恨也不是。很多年後她都記得那一幕,一個她想也沒想過的精緻琉璃般的女孩兒端坐眼前,她無需自己動手,自有旁人将無數的好東西堆到她眼前博她一笑。她們明明是同樣的年紀,同樣的出身,同樣有備受贊譽的容貌,兩家人就隔着幾條街,沒準找過同一個裁縫裁過同樣的衣裳,尋過同一間金行打過同樣的首飾,可她們的人生卻如此不同。表姨媽對蘇大太太的感覺很複雜,不單單是對同齡美貌女子的忌憚,也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就像明擺着自己無緣得有的人生,卻有人替她過了去一般。在某種程度上,表姨媽将蘇大太太看作了自己,若自己生在蘇家,沒準便是蘇大太太那般作态。她們倆一個是大妹,一個是細妹,一個樣樣要自己動手去争去搶,一個卻稍稍皺眉便有人湊上去情不自禁要讨她喜歡。她們原本是無從比較的,可表姨媽偏要兩相比較,比不過時要氣惱,比得過時卻又會惶惶不安,好像這比得過是哪偷來的,算不得數。她見蘇大太太過得好,固然心中會憤憤不平,可一旦見她傷心落淚,卻又禁不住要随着心酸。她懷揣這種複雜心态與蘇大太太成為手帕交,兩人一道描花樣,一道做刺繡,一道逛花街,一道嘀嘀咕咕些女孩家的小心思。她們有段時間形影不離,然而她們自己清楚,表姨媽跟蘇大太太與其說交心,不如說她們把對方視為自己的仰仗和标杆,樣樣可對照,樣樣可看齊:蘇大太太有一表人才的蘇家大老爺相中非卿不娶,表姨媽有相貌堂堂的邵家大爺羅曼司一般的邂逅愛慕;蘇大太太嫁入蘇家成為長房長媳,表姨媽與邵大爺共結連理做邵家的當家太太。蘇大太太出入西關富戶,賢良淑德人人稱頌;表姨媽馳騁沙面的時髦沙龍派對,成為交口相傳的密西斯邵。她們的暗中比照與較量原可一直進行下去,可蘇大太太冷不防先撒手塵寰,餘下表姨媽孤零零一個,哭得肝腸寸斷。她霎時間如黃粱夢醒,不知身在何處,這才發現,原來當年那個情深意重的蘇大老爺也會納妾,原來這麼多年令她又是羨慕又是不甘的蘇大太太,早已經茕茕孑立,香消玉焚。而她自己呢?挖空心思掙來的邵太太頭銜,那些浮華也不過脆弱如胰皂泡,看着光陸流離,可實際上天天提心吊膽,生怕誰拿針尖一戳就破。原來俊美文雅的邵大爺更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這麼多年,他除了吃喝玩樂,搞多幾個女人外,就隻會留下一灘爛事讓表姨媽收拾,從未展現出其他方面的過人才能。當初邵老太爺獨具慧眼,将他早早送入彙豐銀行做買辦,可邵大爺就有本事端這個金飯碗白白漏财,他沒什麼本事卻耳根軟,心高氣傲偏要學人做投資,一筆筆投進去,買什麼輸什麼,虧得家底都快貼完,他還自欺欺人埋怨時運不濟天道不公。好容易等到他幾十歲了,總算歇了重振家業的心思,表姨媽卻又迎來了他包旦角玩戲子的日子。那戲子也不知伺候過多少達官貴人,妩媚嬌柔,更燒得一手圓潤松柔的好煙泡,專門用印度舶來的上等清水膏,一兩一塊,裝在薄鉛皮的扁盒裡,配上好燈好鬥,又有美人在旁伺候着,表姨夫一頭紮入這溫柔鄉再也起不來,整日點煙吞霧不見蹤影。表姨媽眼見着大兒子邵鴻恺已經到繼承家業的年紀,表姨夫卻龜縮一旁毫無用處,不覺暗自着急。邵鴻恺必須要有錦繡前程的,萬不能守着這點舊家當跟老子一樣坐吃山空。她心一橫,便豁出面子來,重新拾掇自己,再度殺回粵商的交際圈。仗着表姨夫與商團團長陳廉伯都曾做過彙豐銀行買辦,表姨媽厚着臉皮隔三差五的不請自到,她風韻猶存,嘴皮子又利索,沒多久,竟然也讓她跟陳公館上下混了個臉熟,跟陳廉伯新納的姨太太結成手帕交。于是這兩年陳公館但凡有慈善募捐、聖誕派對,迎新送舊之類的宴會,表姨媽是場場不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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