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大奶奶打小看那些個演義傳奇,聽那些個戲文小曲,她一琢磨,什麼是信物?那信物那不就是兄弟結義,兒女親家一類的憑證麼?她登時來了興緻,正愁小叔子小姑子在家坐吃山空礙眼得緊,日後一娶一嫁豈不把家掏空?這會天上掉下富貴的好姻緣,怎能不好生抓住?蘇家深宅大戶,她也打聽不到什麼具體事宜,可當年蘇老太爺跟邵姨媽禮尚往來那場較量卻流傳甚廣,但凡提及蘇氏南北行的東家,必定要提及這家的大小姐,提及大小姐,那還能不提及她集了蘇邵倆家的寵愛于一身嗎?“你是不知道,千金小姐千金小姐,便是花銷千金,也堆不起來那樣一個嬌小姐,我聽人說哦,逢年過節,生日壽誕,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哪樣不是有老店的師傅上門量身定做哦?珠寶金銀,新奇玩意,哪樣不是四牌樓九重天的緊俏貨。這還不算,我還聽說哦,邵太太當這位蘇家大小姐心肝寶貝一樣疼,法蘭西的衣料,英格蘭的皮草,流水一樣送到蘇家供她挑挑揀揀,人家大小姐還不滿意哦,衣裳穿過一水色澤不新了,她随手就賞給底下那些妹仔……”葉棠饒是再不想與嫂子一般見識,也聽這些話越扯越太不像樣,他冷冷回道:“既然是千金大小姐,就不是你我伺候得起。就算你們一廂情願,硬要覺着這塊玉牌有口頭約親的意思,可那也是當年,僅憑這個人家就願意跟我結親?大嫂,你是在說笑,還是以為蘇家上下都糊塗?抑或根本當我是個糊塗人?簡直荒唐!”葉大奶奶沒料到他一言不合能當場翻臉,呆了呆,忽而悲從心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是這個命,吃力不讨好,掏心掏肺為别人着想,人家還以為我心存歹意,天呀,自我嫁過來你們葉家,家裡柴米油鹽哪樣不是盡心盡力?公婆哪個沒養老送終?我圖的是什麼呀?我為過自己一回嗎?我掏心掏肺倒成惡人了我,我為了誰,我還不是為了你們葉家,還不是氣不過别人家的大小姐穿金戴銀,我們家的大小姐眼見都十五了,家裡東湊西湊,還湊不夠錢買時新料子給她裁一身新衣裳。”“小妹喲,你哪個那麼命苦哩,想當年我們葉家可不比蘇家差半分,可富貴年月你沒趕上,盡趕上如今的苦日子,本來是千金小姐的命,可倒活成了燒火丫鬟的身,都是你哥嫂無能,對你不住喲。”她說着說着,真個掩面哭了起來。葉棠的妹妹圍着圍裙從竈間出來,一臉尴尬,卻還得拉她的袖子,細聲說:“嫂子你别哭了,我不委屈,真的不委屈……”她不說還好,一說葉大奶奶嚎得更大聲,一邊嚎,一邊自手帕縫裡偷眼瞧葉棠。她怎麼說蘇家小姐的錦秀生活葉棠都不以為意,可她一提自己妹妹,葉棠卻隻能把火咽了下去。他瞥了自己胞妹一眼,十五歲的年紀,柔韌嬌俏如三月抽芽的嫩柳枝,好好拾掇一番,怎見得就比不上外頭的時髦洋學生?可她在該天真無邪的年紀裡,卻早早曆經父母逝世之痛,千裡颠婆之苦。好容易來到父母的生地,可故鄉早成了他鄉。她一個嬌嫩的小姑娘,卻不得不罩着一身肥大的粗布棉襖縫補漿洗,忙個不休。她細細的手指尖凍得通紅,仔細看,上面還有凍瘡的印迹。這麼冷的天,她卻要一早起來幹活,洗菜燒飯,照料小孩樣樣耽誤不得。葉大奶奶并沒有逼她,來了省城後,一應開銷大得吓人,以往在伊犁還能雇個老媽子,在這邊連個疍家女都要兩塊大洋,家裡早沒有餘錢雇傭人,她不做,嫂子不做,難道縫補漿洗要男人們做?葉大奶奶說了一堆廢話,可有一句沒說錯,那就是她原本跟蘇家那位大小姐是一樣的人,可因為家道中落,父兄無能,到了她這,便隻能樣樣親力親為了。這麼一來,葉棠隻覺脖子上挂着的那塊和田玉無事牌像被火烤過一般,炙熱得皮肉生疼。他自小好讀《史記》,少年時本就有一腔遊俠夢,又目睹楊缵緒率兵圍攻将軍府,擊斃伊犁将軍志銳,火光連天,亂哄哄鬧騰騰,将整個伊犁鬧了個天翻地覆。烽火連天中,唯獨葉棠體味到不同尋常的豪情萬丈,隻遺憾自己彼時年紀尚小,不能與諸君一道刀口舔血,快意恩仇。他後來才知道,這種令血液沸騰的東西有個詞叫做“革命”。他天生便對這種颠覆秩序,攪動天地的激情心領神會,他預感到這是一個即将迎來大變革的時代,他為身處其中而豪情萬丈。可随着時日漸逝,到底什麼是革命,誰才能革誰的命,他卻越來越糊塗。葉棠見不到其他地方的革命黨,他能當範本的唯有在伊犁揭竿起義的楊缵緒,當年這位楊統領身先士卒,率義勇兵攻下伊犁清軍聯防,成立了臨時政府,發豪言壯語欲聯合五族,馬踏全疆,這是何等快哉的英雄壯舉!可誰曾想,不用兩年,這位令葉棠欽佩的英雄卻把臨時政府拱手讓給軍閥楊增新。平心而言,楊增新執掌新疆也講清正廉潔,也自認是革命黨,可衙門還是那個衙門,隻不過換了批不梳辮子的新官員,規矩還是那些規矩,隻不過巧立名目,換了新詞。有權有勢,有兵有槍的仍然才能說話,沒權沒勢的仍然沉默不語,逆來順受。那期待之中的革舊鼎新,風雲變幻,一直沒有到來。葉棠逐漸意識到,整個世道便如風雨飄搖中年久失修的房屋,材既敗壞,彌縫補漏的,又有多少用?更何況京城那邊沒隔幾年便傳來消息,袁世凱、小皇帝,辮子軍總有人想坐到紫禁城那張龍椅上,觸目所及仍是工商凋敝,民生多艱。兄弟倆都不是生意人,忽然想起遙遠的粵地省城,頓時生了新的希望。可說是說扶棺返鄉,可哪頭算是故鄉?天山腳下他是異客,可這南粵之地,花花世界,卻更像小時候從長輩口中聽來的一個荒唐而遙遠的富貴夢。無所适從,卻又亟需去适從,葉棠憋着滿腔的悶氣,卻往外撒不出一分。“二哥……”葉棠擡起頭,妹妹怯生生地問:“晌午,你想吃幹的還是喝稀的……”“哎呦,什麼幹的稀的,家裡米缸都要見底咯,還能吃飯喝粥挑挑揀揀啊?”葉大奶奶嗓門一下又上去,“小姑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還當這是從前葉公館喲,少爺小姐的,能有口吃的不錯了!”“得了你少說倆句……”他哥一句沒說完,又被葉大奶奶嗆了回去,豁出去一樣嚷:“我怎麼不能說了?我說的不是實情啊?你要能找個事做,家裡但凡有個營生進項,我還用發愁麼?一家幾張嘴,都等着吃,吃了這頓下頓咋辦?還吃幹的還是喝稀的,我看都别過了!”屋裡的孫少爺适時哭了起來,葉大奶奶一時痛快,見葉家人都臉色難看,自己也有些尴尬,她忙借坡下驢,順勢進屋看孩子,留下兄妹三人面面相觑。良久,葉大少爺清咳一聲說:“我,我明日就出去尋個事做……”“人生地不熟的,你怎麼找?”葉棠打斷他,“還是我去,我好歹比你路子廣。”葉小姐紅了眼眶:“我瞧左鄰右裡也有女子做工的……”“想都别想,這成何體統!”葉大少爺呵斥了一聲,“我就算餓死也不靠妹妹養活。”葉棠附和地颔首,葉小姐歎了口氣:“要是咱們家在省城有路子就好了。”“咱們也不是沒有……”“要去你去。”“我琢磨着,這還真不能我去,得你去。”葉棠皺眉。葉大少爺清咳一聲,不自然地道:“别多心,我沒你嫂子糊塗,你那個玉牌,就算真個是當年老太爺輩訂姻親的信物,到咱們這也萬萬不能提。自古成婚講門當戶對,蘇家高門大戶,咱們把這婚事一提,便是往死裡得罪人的事,真正劃不來。再說了,省城不比咱們惠遠,惠遠那民風淳樸,父母給女子訂婚,若女子嫌貧愛富,那是要被人唾罵一輩子,咱們仗着理敢娶,他們也不敢不嫁。可這邊……”他嫌惡地皺眉:“這邊風氣大異,聖教祖訓早就壞了,你瞧瞧滿大街女子多學洋人,抛頭露面,不知廉恥居多,連報紙都教女子不纏足不裹胸,簡直不雅鄙陋之極!那什麼蘇大小姐,定是自幼上番鬼學堂的,豈是肯安于居室一流?咱們葉家家風清正,可斷斷不能娶。”葉棠對他哥的論斷不以為然,道:“那你還讓我去。”“不談嫁娶,可談的多了!”葉大少來了精神,“不是讓你跟窮親戚打秋風似的上門,是讓你不卑不亢,上門憑這塊玉牌執晚輩禮拜見長輩,你有學識,接觸的新學比我多,為人又不畏手畏腳,你去沒人敢小瞧你!聊得好了,再随意說咱們現下的境況,無需你多言,蘇家人聞弦知雅意,定會曉得怎麼做。到時候有蘇家照拂一二,總比咱們沒頭蒼蠅似的亂轉強……”他一句話沒說完開始劇烈咳嗽,蒼白的臉上透出一絲病态的紅暈,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卻瘦削得顴骨高聳,一路上吃的風塵仆仆,到眼下還沒緩過勁來似的。葉棠還記得大少以前不谙世事的清貴模樣,曾幾何時,這位隻曉得讀聖賢書做兩首酸詩的大哥,居然也講得出這一番識時務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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