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她又為何要親自來這趟懷仁巷?老宋心裡一動,再瞧自己女兒如花似玉的一張臉,忽而就有些醍醐灌頂,蘇大小姐百般挑剔,不是因為她與自己意圖相左,恰因為有些不謀而合。老宋收斂了臉上的假笑,蘇錦瑞也收了試探,兩人話裡打着機鋒,一路讨價還價,從宋金桂的活計、工錢談到簽幾年契,四季領幾件衣裳,逢年過節準幾次假等等。敲定後老宋瞥了自己女兒頭也不敢擡,雙手攥緊衣襟的羞澀模樣,分明就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家碧玉,也不知前路是福是禍。他莫名有些良心發現,對蘇錦瑞真心實意地道:“我家大妹不大懂規矩,進了蘇公館,該罵罵,該打打,隻求大小姐不嫌棄,願意教她一教……”蘇錦瑞心虛了,她笑得刻意:“我們家又不是龍潭虎穴,她隻是去做工,又不是簽賣身契,再說了還有試工,沒準不是我們家看不上你家大妹,而是她看不上我們家呢。”宋金桂的頭垂得越發低了。他們這邊商量事畢,老宋自帶了女兒回家。那邊阿秀女卻在另一邊與那少女推搡幾個銅子的跑路費。阿秀女看到她便想起自己當初在家也是這般起早貪黑,忙裡忙外,十來歲花朵一般的年紀,頭上卻從未抹過一次素馨花油,腳上從未蹬過一雙包頭包尾的黑絨布鞋。說起來,人生中頭一回穿上不打補丁的竹布褂,還是進了蘇公館領到幫傭們裁剪一緻的夏季薄衫。初初進蘇家,熬個銀耳湯都不會,還以為銀耳滾過水便能吃,沒少讓人笑話。可阿秀女的秉性是粗粝中帶着精細,待人處事頗有男子氣概,少了幾分唯命是從,卻多了幾分急公好義。也正因為這個,當年她入蘇家跟在蘇錦瑞身邊,旁人隻将蘇錦瑞看作大房錦衣玉食千嬌百貴的大小姐,唯獨她看到一個年幼喪母落入姨太太手裡的弱小女孩兒。她今日看這個少女也是如此,旁人隻道她害臊腼腆,為着幾個銅子憋得滿臉通紅,阿秀女卻看到她心底隐約的自尊。她想起适才二樓那婦人講過一句,這女孩原也是家中的大小姐,隻是此大小姐比不得彼大小姐,往大裡說是亂世紛纭,遭逢巨變,朝為青絲暮成雪一類;可仔細推敲,卻不過四個字:“造化弄人”而已。要是換那多愁善感的人,為這四個字便可嗟歎一番,可阿秀女卻不這麼看,她會想便是生如浮萍,進退半點不由人,那也要在一進一退之餘,為尋點實在的根基。她被少女推搡幾次煩了,用力抓住她的手,從錢袋裡抓出一把銅子全塞入她手中,口氣強硬道:“拿着,别叫你嫂子知道!”少女驚詫地看着她,阿秀女不耐道:“女孩兒家哪樣不用錢?留着買朵花兒戴,買包草紙用都好。”少女霎時間臉色變紅,又挫敗一樣慢慢收了錢,蘇錦瑞這時正打發走了宋家父女,回頭一看這邊未語先笑,嬌聲道:“可不是,拿着吧,阿秀女今日可是把自己的體己都拿出來賞你了。”少女頓時羞愧難當,手忙腳亂又要把錢塞回去,結結巴巴道:“不,不能拿,不好……”阿秀女手一揚,那把銅錢被碰散,叮叮當當落到地上。兩人俱是一驚,忙蹲下撿錢,有一枚滾到蘇錦瑞腳下,她就算不樂意,也彎腰将錢撿起。就在此時,她聽見一個耳熟的男音詫異地問:“小妹,你們在這做什麼?”“二哥,你回來了?我們沒做什麼,蘇小姐掉了錢,我在幫忙撿……”蘇錦瑞慢慢直起腰,映入眼簾其實是個衣着樸素,高大英挺的年輕男子,蘇錦瑞隻瞥了一眼便不由皺眉頭。她認出來了,這位正是那日目睹她拿木屐扔二姨太的外客。她還想起這個人姓葉,原與蘇家也是世交,不久之前與祖父不愉快的交談中,祖父甚至威脅過要把她許配給這個人。原來這個人就住在這等地方,原來那個如幫傭一樣忙裡忙外的少女是他的妹妹,那麼适才于二樓窗口探出頭來罵街的女子,便是他的嫂子了。蘇錦瑞心裡冷笑,臉上卻不露半分,因為她從那男子略有詫異的表情看出,不僅她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她。認出了就不好裝作不認得,蘇錦瑞抿抿嘴唇,站直了身子。“原來是蘇小姐,不知可是西關蘇家?”那男子明知故問。蘇錦瑞似笑非笑地颔首。“哦,那真是巧,敝姓葉,葉棠,祖父與蘇老太爺曾為八拜之交,那日我登門拜訪過,見過一面,不知您是否記得?”怎麼會不記得,真是想不記得都難。蘇錦瑞嘴唇一勾,淺笑道:“原來是葉家少爺,貴府就在此處?這位小姐,是令妹?”她是故意的,“貴府”與“小姐”等字咬得極重,葉棠臉上頓時多了三分疏遠,客氣地到:“正是舍妹,妹妹,這位便是與咱們家世交的蘇家大小姐。”葉小姐怯生生上來問好,蘇錦瑞笑着應道:“今日趕巧了,我們府上要雇個養花的丫鬟,家在此地,我替祖父來掌掌眼,省得被那些黑心腸的騙了。卻不曾想倒遇見了令兄妹。既然是葉家小姐,那适才真個冒犯了,阿秀女,把你那把銅子收起來,葉小姐是與我一樣的人,哪能讓你給賞錢?别失了禮數叫人笑話。”阿秀女撇嘴,不以為然地收起銅子。葉小姐倒不好意思了,她局促地捏住圍裙,小聲道:“也沒,沒什麼的,原是我潑水沒看人,我……”她似乎連說句囫囵話都要集中正待說話,卻聽一陣急促的下樓梯聲,一個女人忙不叠地尖聲道:“都堵在那幹嘛呢?小妹哦,眼瞅着晌午就到了,你這衣裳才洗了一半,竈上還是冷的,想讓一家人餓肚子還是咋的?要不要嫂子給你雇兩個丫鬟,一個專門伺候你洗衣裳,一個專門伺候你淘米做飯啊?喲,這不是二叔嘛,稀客啊,這頭家你可終于舍得回來了?整日的不着家,我做嫂子的也不好打聽你去哪,想來你找着正經營生做了?那敢情好,快跟我說道說道,我也好跟左鄰右裡吹下牛,沾點光,如果這個月房租您能掏腰包,那我立馬回去給爹娘上多一炷香……”她連消帶打,幾句話便将葉家兄妹說得灰頭土臉。蘇錦瑞差點沒憋住笑出聲來,有這麼厲害的嫂子,她譏諷葉棠那幾句簡直算不得什麼。可她熱鬧沒看成,下一刻葉大奶奶便将炮火轟到她身上:“喲,這不是那位什麼大小姐嗎?怎麼您主仆二人貴腳還站在我們這賤地舍不得走啊?别是訛鞋子錢不成,又想訛其他的吧?”葉棠終于忍無可忍,低喝道:“大嫂!這位是蘇家大小姐!”“什麼蘇大小姐,咦,蘇大小姐?”葉大奶奶眼睛一亮,“那個蘇家?”葉棠别過了臉。“哎呦,您就是蘇家大妹妹啊,哎呦哎呦,這叫怎麼說來着,大水沖倒龍王廟,自家人不認得自家人喲。”葉大奶奶拍手一笑,過去親親熱熱想拉蘇錦瑞的手,卻見蘇錦瑞牢牢将手揣在毛皮手籠裡,她不好上前将那手拉出來,便順勢轉了方向,扶住蘇錦瑞的胳膊笑眯眯道,“百聞不如一見,瞧瞧這儀表,這做派,可不就是個千金大小姐,哎呀,嫂子我有眼無珠,今天差點沖撞了你,還望蘇大妹妹看在咱們倆家世交的份上,别跟嫂子一般見識啊。诶,貴客臨門,蓬荜生輝的,怎麼能在這站着,快請家去坐坐啊。”蘇錦瑞心想這婦人倒會說話,自己一下從“蘇大小姐”變成“蘇大妹妹”,她一下成了自己“嫂子”。這順杆子往上攀親戚的本事,倒讓蘇錦瑞不覺嫌惡,反而覺出幾分新鮮,要知道在家裡,便是與二姨太蘇瑞珍唇槍舌劍,可彼此都得講究個技巧,不慣這麼直來直往。如今一聽葉少奶奶這直白的土話,方覺不講規矩的人原也有她來自市井的野趣,又能屈能伸,玩轉起歪理來也能自圓其說,把蘇錦瑞看得興味盎然。再一看,旁邊葉棠那幅皺眉冷峻,又不好發作的模樣,蘇錦瑞便更覺有趣了。她曉得這男子是窮得來偏剩三斤硬骨頭,想是看不慣自己嫂子這種踩高捧低的做派,覺得她在外人面前丢了葉家人的臉。葉棠越是憋氣,蘇錦瑞便越是有種賭氣般的高興,她挑剔地瞥了兩眼,心道就憑你這莽夫模樣,貧寒家境,加上這麼個潑婦大嫂,窩囊小妹,住在這月租低廉,環境惡劣的懷仁巷,竟然也敢肖想我蘇家,真個癞□□想吃天鵝肉。“蘇大妹妹啊,有道是有緣千裡來相會,你想我們葉家千裡迢迢地遷回來,與你們是故交,你又好巧不巧來我們家門口,可不就是有緣?趕緊的,上樓坐坐,嫂子給你尋些打北方帶來的新鮮玩意兒,包管你沒見過……”什麼叫“有緣千裡來相會”?這葉大奶奶還真什麼話都敢往外講,她話音未落,阿秀女已經黑了臉,狠狠咳嗽了一聲,蘇錦瑞卻掌不住噗嗤笑出聲來,一旁的葉小姐窘得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鑽進去,葉棠卻臉罩冰霜,沉聲道:“大嫂!”葉少奶奶讪讪地閉了嘴,蘇錦瑞也唬了一跳,可随即一想,原來這葉二少還要臉啊,那更好了,怕的是你不要臉,但凡你還要這張臉皮,那可就對不住喽。她自手籠裡伸出手攏了下鬓發,不作聲色離葉大奶奶遠了一步,抿嘴笑道:“這位葉家少奶奶,咱們還是慢點論輩分的好,我一個姑娘家,家裡頭但凡來個親朋戚友,也輪不到我出面應酬不是?不熟就萬不好亂叫的,該怎麼稱呼您呀,該尊稱您什麼呀,這可半點不能出錯。不然回頭家去長輩們曉得我亂了規矩,那可是要責罰的,葉少奶奶看着就面善心慈,想來也不會叫我為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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