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女冷哼一聲:“你沒長眼啊?看看這皮鞋,泡水了還能穿嗎?真個壞了你賠得起啊?”她并非有意為難人,然多年做慣了大丫鬟,嘴上刹不住。可惜她忘了這裡是懷仁巷,懷仁巷的女人各有來曆,罵架可罵人祖宗,卻不罵人家貧。皆因住到此處的人家,境況都未見得好,卻家家偏自诩還有些體面清白,揭短不揭窮。阿秀女一句話沒說完,頭頂已有個婦人自二樓探出來尖聲回:“不要動不動就喊人賠好伐?自家過門樓不曉得先看看有沒人要倒水,可不就是自己沒長眼。”那婦人嗓音清脆,說的是一口标準官話,顯見是外省來的,話裡的意思卻難聽得緊。阿秀女自入蘇家做工,往來都是西關謹守規矩的人家,已很久沒遇見這麼颠倒黑白的潑辣女人,頓時激起鬥志,叉腰罵道:“呸,潑人水倒好意思怪别人,真個蠻不講理,你張面皮這麼厚,怎麼不揭下來糊門窗?再說了,這潑水的不是你,皇帝不急急太監,你強出什麼頭?這麼愛出頭,那是不是弄髒我家大小姐的皮鞋,賠的錢一并算你頭上?”二樓那女的探出半個頭冷笑:“我出頭怎麼啦,那是我小姑子!我做嫂子的不出頭,等着你們訛她?笑話,什麼皮鞋泡下水就不能穿了?你們家皮鞋這麼金貴?有這麼金貴就供起來,一天三炷香别落下,别穿出街才對嘛。還大小姐,哈,正好,我小姑子也是我們家大小姐,你們大小姐對大小姐,誰也不吃虧。”蘇錦瑞這時候聽得一肚子火,她倒不是可惜裙子皮鞋,而是鞋襪這時俱沾了泥水,又冷又髒,渾身不舒服,偏還遇上個不講理的。她眉毛一揚,喝住摩拳擦掌想罵回去的阿秀女,聲音不高不低地呵斥說:“住嘴啦,怎麼出來還這麼多話講?你曉得那是什麼人啊就上去理論?跟你說多少回了,講理要給講理的人講,怎麼還不懂,當街失禮不說,還丢我的臉。你也不瞧瞧,租這種地方一個月頂天十圓錢,還不夠我買雙鞋,你當做善事怎麼啦,何苦為難人。”她慣常跟二姨太鬥嘴,早已深谙這套明褒暗貶的路子,這幾句所謂便見好就收,攏了手籠,壓根不理會二樓的少婦跳腳罵什麼,隻維持着居高臨下的姿态對那潑水的少女微微颔首:“不會叫你賠錢的,放心吧,忙你的去。”那少女倒是實心人,見嫂子為自己與人吵架,早已憋紅了臉,也不知聽不聽得明白蘇錦瑞話裡的奚落,咬着唇說:“對,對不住啊,那個,你鞋子髒了,要不脫下來我替你擦……”她也說的是一口抑揚頓挫的标準官話,帶着南方人學也學不會的卷舌音,配上其軟軟的嗓音,倒意外地好聽。“擦什麼擦,你沒腦啊,上趕着給人擦鞋,丢不丢人?”那二樓的少婦大失面子,砰的一下用力關了窗。少女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蘇錦瑞嗤笑一聲,這才左右打量那少女,卻發現這女孩兒生得眉目清俊,輪廓優雅,隻是臉色不好,身子瞧着單薄了些,想來家裡日子也不好過。蘇錦瑞無端覺得她有些眼熟,又看多兩眼,問:“大姐啊,借問一聲,你們這條巷有個賣花出名的,姓宋的人家,你可曉得在哪?”“曉得的,直走,多倆步路,廊下堆着花花草草賣着的那家便是。”蘇錦瑞點了點頭,又問:“那我們就沒找錯了,他家有個大妹,人長得不錯,聽說還養了一手好花,你認不認得啊?”少女目露狐疑,但還是點頭道:“認得的。”“你害我這鞋進水了,我也不要你賠,不如你幫我做件事吧。”蘇錦瑞吩咐道,“你去幫我喊宋家大妹過來,她爹要是在,連她爹爹一起喊來,就說我是西關姓蘇的,來相人。”那少女聽到西關姓蘇四個字,吃驚地擡起眼,盯着蘇錦瑞目光複雜。蘇錦瑞跺跺腳,皺眉催促她:“快去啊。”少女垂下頭應了,傘也不打,很快跑出門。蘇錦瑞與阿秀女站在門廊下望着蒙蒙細雨,忽然後知後覺:“咦她都不打傘?”“窮人家哪有那麼多講究。”阿秀女不知想起什麼,歎了口氣道,“大小姐,我适才是不是不該講賠得起賠不起那種話?”“你又沒講錯。”蘇錦瑞不以為然,“況且我也沒要她賠。”“你沒見她嫂子探出來頭也沒梳,衣領扣子都沒扣好麼?這是睡到現下才起來,那家裡的事誰做,還不是累死小姑?哎,這女子家裡啊,不是父母早去,就是家裡阿兄沒用,阿嫂話事,不然誰家舍得年輕輕的姑娘家一早就起來做活?你沒見那雙手都裂出口子了?可憐哦,身子瞧着也單薄……”蘇錦瑞打斷她:“講得這麼慘,等下你多給她幾個錢跑腿費可好?”“也唯有這樣了。”“濫好心。”蘇錦瑞白了她一眼,“這個算什麼,你等下睜大眼瞧,可有做爹的使勁要賣女兒的。”她話音未落,就見雨裡跑過來三個人,當前的仍然是去被蘇錦瑞使喚去喊人的少女,她此刻頭頂身上滿是晶瑩細小的水珠,額發濕濕地貼着,一呼氣全是白煙。阿秀女也不等蘇錦瑞吩咐,遞過去一塊手帕示意她擦擦,少女反倒吃驚後退半步,窘迫地搖搖頭,用手拍拍肩膀,使勁擦了一下身上的圍裙。“行了,莫要叫人白跑一趟。”蘇錦瑞給阿秀女使了眼色,轉頭對那後面一老一少道:“宋師傅,又見面了。”老宋笑眯了眼,渾濁的眼球中露着精光,一張嘴一口老煙牙露出來,他不慌不忙地給蘇錦瑞行了禮,口稱“大小姐”,又把躲在他身後的女兒推上去,不文不白地說什麼“這就是我提過的我家大妹,這孩子沒見過世面,不敢帶出來現世,今天能給大小姐請安是她修來的福分”一流。蘇錦瑞攏着手籠,目光疏離,态度倨傲,刻意學着祖父的樣子,似笑非笑說:“宋師傅跟我們家做了多少年花草生意了,就不要講這套虛禮。這就是大妹?叫什麼呀?”老宋說:“養在八月,叫金桂,來,擡頭讓大小姐看看。”蘇錦瑞聽了就笑:“剛剛還在說我的鞋金貴,瞧瞧,這才真來了個金貴的人兒呢。”“哪裡敢在大小姐面前稱金貴,這不是種花的娶花名,方便嗎?”蘇錦瑞一面跟老宋說話,一面仔細端詳這名叫宋金桂的少女,倒真是一幅好相貌,眉如煙籠,目若點漆,帶着說不出道不明的婉約清愁,也不知懷仁巷的風水怎麼養出這麼個嬌滴滴的美人兒來。蘇錦瑞微微眯眼,左右各看了看,心裡有些滿意,面上卻換了嫌棄的神色:“宋師傅,家裡雇妹仔,原本是不關我的事,隻是我一心想孝敬祖父,這才多事要替他老人家挑個能幹的養花丫鬟。先頭旁人講你家大妹如何好,你自己呢又跟我打了包票,我信你才特地出門來瞧瞧的。可怎麼我今日瞧着,卻覺得大妹好似身體不太好的模樣?老宋啊,你也知道了,我祖父那邊的活雖不重,可樣樣精細的,老太爺自己又多吩咐,如果找的丫鬟身子骨不大好,那可難保要吃不消……”老宋忙說:“哪個會吃不消,怎麼會吃不消咧,小戶人家不嬌養孩子,大妹在家也是做慣活的,家務女紅,燒飯種花,樣樣來得的。”“瞧你說的,這在你家做活,能跟在我們蘇家做工相比麼?”蘇錦瑞皺眉。老宋臉上的笑一僵,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聽蘇錦瑞好聲好氣對宋金桂講話:“宋家大姐,勞煩你伸出手我瞧瞧。”宋金桂怯生生把手伸出,十指纖長,秀美勻稱,隻是略有些粗糙,顯見老宋所言不虛。蘇錦瑞心下更滿意了,滿意了卻要挑刺:“喲,這手可真好看,比我的都不差,不似一雙妹仔的手,倒像小姐的了哦。你真個會侍弄花草?”宋金桂瞪大眼,忙點頭,一雙剪水明眸裡滿是無聲的懇求。蘇錦瑞暗暗點頭,要的便是這種不動聲色的美,美得讓人不得不心生愛憐。她輕拍了拍宋金桂的手,卻轉頭對老宋似笑非笑:“老宋啊,你不會瞧我年輕不會相看丫鬟,拿中看不中用的美人來糊弄我吧?”老宋沒料到蘇錦瑞一點都不自矜身份,張嘴便是下不來台的大白話,他立即叫屈道:“我哪個敢喲大小姐,我家阿桂打小我就栽培她弄這些個花花草草,不知賠進去多少心血。現下她做這一行可是有名,你問問這周圍的,家家過年擺的年花,金桔,水仙,都從我這買,都是阿桂伺候得妥妥當當,花期全部應節。這還不算,她最擅長種蘭花,養盆景,老太爺不是正喜愛這些個東西嗎?交給她,她最是細心……”“哎,你可别亂開金口,我祖父的蘭花不是人家自南洋帶來送他的,便是底下掌櫃親自去雲南挑的。養壞一盆,賣了你們家都抵不上的,我隻是幫他老人家尋個養花丫鬟,可不是尋個膽大妄為的去無事生非。”蘇錦瑞眼波一轉,改口說,“不過也不怕,橫豎府裡還有正經的花匠呢,金桂就算什麼也不懂,搬個花盆澆個水總沒問題。”要真這樣,那還需要什麼專門的養花丫鬟?老宋突然間就意識到,原本自己女兒的優勢,在蘇錦瑞三言兩語中顯得一下全無。他想說我女兒長得美貌如花,怎麼能跟阿秀女這樣去做工的妹仔一視同仁呢?可他也深知,這個美貌的優勢在同樣妙齡的蘇家大小姐面前,卻還不如不要提的好。他來之前還笃定蘇大小姐不過十七歲,又嬌生慣養,能有多大見識?此時卻暗恨自己小瞧了商賈大戶出來的女兒,打小跟着長輩見慣人情往來,他心裡頭的打算沒準這位大小姐早就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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