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着她的全是蘇家宅院裡平素不怎麼互通有無的女性們,此刻連她們都抛卻矜持,對着蘇錦香這身奇異又華麗的裝束半是羨慕半是好奇。有人誇好看,有人說奪目,有人不以為然,有那老派持重的,終于忍不住說了句:“二小姐年輕輕的姑娘家,這一身打扮也太過了些,叫老太爺瞧見可是要不高興的……”她一句話沒說完,蘇錦香已然用繼承自二姨太的好嗓門尖聲笑道:“哎喲,說了你們也不知道了吧,這可是巴黎今年最新出來的裙子,若不是陳公館的三太太割愛,我有錢也買不到這種舶來貨呢。”二姨太笑逐顔開,在一旁幫腔道:“可不是,雖說不過一條裙子,可這裡頭有陳三太太的面子,老太爺就算曉得了也隻會誇我們瑞香會交際,招人喜歡,她不過去了一回遊園會,便結交了好些太太小姐。對了,瑞香啊,人家送咱們這個,咱們回禮回什麼,可不能回例牌那些老物件,等下叫人笑話你。”“二媽,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哎呀你這手上也太素,我還是再請人去叫銀樓的師傅帶些新款戒指挑挑好啦。”她母女二人一會笑着說要打新首飾,一會鬧着要裁新衣裳,合着衆人開始聊哪家的貨好,哪家的款新,笑聲如水上漣漪,一圈圈蕩漾開去,一直蕩到蘇錦瑞這。蘇錦瑞隔着長長的廊道,頭一回覺着這貝殼卵石鑲嵌的四壁陰森森,涼飕飕。她愣愣地看着,與蘇錦香她們分明不遠,然而從她這裡到她們那裡,卻仿佛隔了鴻溝深海。良久,她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自己臉上的眼淚,昂着頭,挪着尚未痊愈的腿,慢慢朝前走去。就如蘇老太爺所說的,一切各憑本事,一日戲未落幕,一日便勝負未分。☆、懷仁巷懷仁巷正經來說似巷非巷,不在東城也不在西城,而是處在東城與西城交界的地方。因為地理的緣故,它既挨不上東城的榮華,也沾不上西城的富貴。東城獨門小院的花園洋樓一棟接着一棟,住的盡是軍政要人,平日裡盡是汽車衛隊出沒。而西城的大屋次第林立,商鋪一家挨着一家,人力車電車穿行而過,一天二十四個鐘,倒有十二個鐘人頭簇擁。懷仁巷夾在東西城中間,兩頭的熱鬧好看都沒它什麼事,鬧市裡偏落得個冷冷清清。懷仁巷口立了一塊半人高的石碑,字迹早已模糊,天長地久,誰也沒留意上頭寫的是什麼,便是有心想認,大抵也猜得出是前清關于“懷仁”二字來曆的老講究,都民國了,誰還耐煩看這個。石碑面倒是光滑得緊,路過的人多愛伸手摸一下,巷子裡的孩子們閑來無事也多喜歡騎那上面玩。巷頭巷尾兩頭連着都是半鋪沙土的馬路,可巷子裡卻依舊青石鋪地,下了雨崎岖路滑不說,還容易濺一身泥點子。這一年電氣公司轟轟烈烈搞的路燈鋪設,接了東城,也接了西城,可就是把東西城的夾縫給遺忘掉,一入夜懷仁巷照舊烏漆麻黑,一片寂靜,附近的人家也大多早早入睡,偶爾有那舍得點燈熬夜的,一團幽幽暈黃的光透過厚玻璃,總遙遠得不真實。懷仁巷總體而言狹隘悠長,便是白天,冷不防掃一眼,也會覺得幽深不見底。不明就裡的人總以為懷仁巷冷情,實際上它自有一番熱鬧,隻是藏着掖着,不足為外人道哉。事實上,巷子裡兩旁騎樓内是住滿人的,從一個個門洞看進去,隻見耶稣光自天窗幽幽灑下,照見一條陡峭筆直的木樓梯,擡着腳往上走,到二樓才見着懷仁巷不露聲色的人聲鼎沸。拐角往往并着好幾間套間,房東再想方設法,又用木闆隔多三四個單間出來,便又能擠進去三四戶人家。這種地方雜而不亂,樓道裡廚房公用、天井公用,抽水水龍公用,連過道的晾衣竹竿都是公用。聚在此處的人家有土生土長的省城本地人,也有來自五湖四海來省城讨生活的,因而南腔北調,此起彼伏,連巷口裡的面店都不是賣竹升面堿面,反倒有福建雲吞雲貴臊子面等莫衷一是。吃飯時分,大人小孩拎着碗蹲到門口,一眼望過去,誰來自哪,家裡境況,煮飯婆性情如何,都能從各自端的飯碗中瞧出個八九不離十。一遇到天氣好的日子,樹蔭下開了牌桌,外省本地都團坐一塊,用各自的方言摸牌叫牌,竟也能互通有無。偶爾哪家鄰裡要為争奪樓道裡門洞口放點雜物的領地權而撸袖子對罵,那最好看,這時不管有事沒事,大家均會聚攏過去,津津有味瞧這倆家你來我往,扯尖嗓子往對方祖宗身上招呼。罵的人全情投入,面紅耳赤,圍觀的人也聚精會神,偶爾還會評點這位罵得厲害,花樣百出,又萬變不離其宗;那位笨嘴拙舌,來來去去隻會問候别人老母。懷仁巷罵架有講究,罵得再激昂也絕不動手,幹架那是粗魯的挑腳夫艇仔人家才會幹的事,懷仁巷的人多數有工做,賺多賺少是一回事,然而體面卻是一定要講的。又因為這對罵不過如小兒過家家,事端太小,街坊鄰裡,為這點事真個結仇結怨劃不着。等這口氣過去了,見面沒準還得繼續打招呼。大家說到底不過租别人間屋住,何必動刀動槍來真的。懷仁巷參透了市井的關鍵内容,又包容了五湖四海的人情世故,因而顯得分外練達從容。然而它再有趣,也不是上等人家的小姐們該踏足的。蘇錦瑞長到十七歲,還不知道一城之中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那一戶戶人家檐下堆着的花草雜物、老鼠洞一般逼仄的門洞、橫七豎八架着的晾衣竹竿,這些落在她眼裡,固然處處是新鮮,卻也處處是不屑。她來的這一日不巧下了雨,冬雨連天,嚴寒入骨,黃包車入了巷子,石闆路颠得她七葷八素,沒走一半便讓她喊停,扶着阿秀女的手,甯可餘下的路走過去算數。她把手收攏在狐狸毛做的手籠中,仍然覺不出一絲暖意。阿秀女持着傘站在她身後,一把傘盡靠着她,身上沒多久便被淋濕了半邊,握着傘柄的手也凍得通紅。蘇錦瑞瞥了眼她,曉得她不情願,便漫不經心地道:“莫要再多話講了阿,都到這了,快快地把事辦完早些回去,我曉得你是冷了,回家後勻我的銅手爐給你暖被窩可好?”阿秀女的朝天鼻一聳,沒好聲氣答:“我一個做妹仔的倒用小姐的手爐暖被窩,也不怕夭壽哦?莫要打翻了蓋燒了被窩吧。嫌我啰嗦,你能聽我一句勸嗎,陰陰濕濕的天不坐在你的繡樓裡暖和和看書下棋,非要跑出來吹風淋雨。我是怕凍了自己嗎,我還不是心疼你?好不容易腳傷好了,也不養着,這麼亂跑都不曉得會不會風寒入骨哦……”蘇錦瑞哼了一聲:“好好的,沒事都叫你唱衰運唱出事來。”“那你倒是好心點别給機會我唱衰你啊。”主仆兩個哼哼地對視一眼,蘇錦瑞掌不住噗嗤一笑,阿秀女也不好繃着臉,隻得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手裡的傘卻又讓過去兩分。她來蘇家做工時蘇錦瑞不到十歲,用不着奶媽,卻□□不了丫鬟,還好有個阿秀女年長幾歲,知冷知熱。這個水上人家出身的女子自小在家做慣了活,性情大大咧咧,沒什麼尊卑感,在蘇家簽的又不是賣身契,頗有些東家要瞧不上我自回家去的蠻氣。她在家早做慣了帶孩子的活,對上蘇錦瑞便熟門熟路,權将她當成哪家親戚的孩子帶着。這麼多年下來,倆人常拌嘴吵吵,可偏偏卻情誼深厚,膈應得二姨太隔三差五要罵阿秀女沒良心,不摸摸心口想想當初是誰把她留在蘇家。蘇錦瑞把手自手籠中伸出,攏了攏頭發,決意跟阿秀女講句實話,她悄聲說:“你當我想出來啊,可等下要見的那位丫鬟,沒先過我的眼,我卻是不放心把人雇回去。”“有多大事?不就是雇個妹仔,還要勞你大駕來相看,又不是相看媳婦仔,再講了你曉得怎麼挑丫鬟哦?”“你不懂啦,旁個丫鬟我是不大懂得挑,可這回這個,要什麼人我心裡最清楚。”阿秀女皺眉:“神神秘秘的,到底要搞什麼?”蘇錦瑞不答,小心提着裙子下擺抱怨:“哎呦這裡怎的這麼多積水,坑坑窪窪的,這料子髒了可難洗?”阿秀女道:“左右是我洗,你操心什麼,倒是小心點,滑倒了不是玩的。”她們一句話沒說完,忽然邊上一個門洞木栅欄猛地被人打開,阿秀女眼疾手快,趕緊背身把蘇錦瑞護到身後,一手把傘擋了過去,隻聽嘩啦一聲水響,一盆髒水便倒了過來。倒水的倒有心避往來的人,水是往地下潑。可蘇錦瑞自進懷仁巷後便處處留心,一時被吓了一跳,往後猛退一步,半隻腳登時踩入積水坑。這些好了,皮鞋整個泡了泥水,蘇錦瑞驚叫起來,阿秀女忙把她攙到一旁,一邊掏手絹替她擦裙子,一邊怒罵:“沒點規矩沒點禮數,倒個水不會先看有沒人嗎?”她嗓子一拔高,在蘇家練出來的氣勢全開,加上穿着打扮與懷仁巷的人不同,很容易先發奪人。倒水的是個少女,大冷天棉襖上罩着寬大的罩衫,系着圍裙,忙得鬓發紛亂,被阿秀女這麼一罵,登時愣愣地呆立着,不曉得怎麼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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