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大了?”蘇錦瑞一呆,答:“十七了。”“姓蘇,享了我蘇家的福,長到十七了。”蘇老太爺閉着眼,口氣似笑非笑,“錦衣玉食,沒災沒難的,把你供養到這麼大,花的銀子融了,大概都能塑成你這麼高的銀人。錦瑞,你說蘇家哪點對不住你?”蘇錦瑞心知不妙,這接下來定沒好話,可到了這份上她又不能轉身逃走,隻得硬着頭皮答:“沒,沒對不住我……”“如果沒對不住你,那怎麼你一有事,就覺着蘇家合該站在你一邊,祖父合該替你主持公道?”他似有些興緻,睜開眼問:“來,你同我講講,你那小腦袋裡頭到底都裝了些什麼玩意,居然會以為來找我告狀管用?難道你覺着祖父我慈祥得緊,就跟大街巷口裡那些吃飽了沒事幹整日含饴弄孫的老頭一樣?孩子一哭就忙着拿糖丸哄,孩子一鬧就什麼都答應?”蘇錦瑞一輩子沒被長輩這麼奚落,她臉都白了,她腦子嗡嗡作響,低頭呐呐地道,“老太爺,對,對不住,是我不好,我不該來打擾您,可這事,明明是二姨太先壞了規矩……”“規矩?”蘇老太爺目帶譏笑,道:“原來如此,你定是想,祖父最講規矩,我就算不管你,可不會坐視這家裡的人沒了規矩?”蘇錦瑞咬着下唇沒做聲。“算了,你來都來了,咱們爺孫倆索性多說兩句。我先問你,你覺着什麼是規矩?”蘇錦瑞低聲說:“規矩,規矩自然是,自然是嫡庶尊卑……”“荒唐!”蘇老太爺冷笑道,“往上數三代,咱們姓蘇的,也不過在珠江流域撐着艇仔賣菜賣雞的下等人家而已,若老祖宗跟你一樣長了一顆蠢腦瓜,哪來蘇家人後來的富貴?”“乾隆末年,同文行、怡和行、廣利行、易成行、天寶行,多大本事,多大規模,黃埔港停滿商船,倒有一半以上是奔這幾家而去,那時候講他們日進鬥金都是小的,那銀子一籮筐一籮筐往鋪頭裡擡,整個十三行,連空氣裡都飄着銀屑。普通人家過一年不過二十兩銀不到,可一個行商頭銜,單單賄賂粵海關那便就要紋銀七八萬兩,每年上供朝廷不下十萬兩雪花銀,還時不時要均攤重稅,動不動就要抄沒家産,盡數充公。就是這麼昂貴兇險,可仍然大把人争破頭要這個行商牌照。為什麼?大家都明白富貴險中求,個個安于現狀,十三行當年的好日子從哪來?”他臉上譏諷之色加深,緩緩道:“那年月,别人的富貴可沒我們姓蘇的什麼事,看别人攬着金山銀山,輪到蘇家人頭上,卻要一個銅子一個銅子地省,辛辛苦苦做一年,到頭來年三十連件新布褂都裁不起。喝粥吃飯,樣樣都要看别人臉色。别人說,姓蘇的,這就是你的命,你生來就是窮鬼,你得講窮鬼的規矩,他說得有錯嗎?沒錯。如果大家都講規矩,講天地君親師,講尊卑進退,窮人捱窮,富人捱富,那也沒什麼不好。可這人心生來不足,窮人想變富,富人想更富,有人講尊卑嫡庶,就有人講英雄莫問出處。有人固然能飛黃騰達,有人卻免不了要身敗名裂。為什麼?命嗎?”他張開手,伸出四根手指頭,緩緩道:“錯了,四個字,各憑本事而已。”蘇錦瑞心下震動,這是她記憶中祖父頭一回跟她說這麼多話。“供你上洋學堂,你不好好讀書,打開眼界,隻讀了一肚子草糠。偏生别的沒學會,卻隻學了你爹那套雞鳴狗盜,裝模作樣。哦,于你有利便是長幼有序,于你不利便是不講規矩。你就這麼金貴?你同我講規矩,什麼是規矩?嗯?”蘇老太爺睜開眼,目光銳利,“我坐在這,你站在那,這就是規矩。你要讓你們房裡頭的二姨太講規矩,就得做到你能躺着說話,她隻能站着聽。你做不到,卻來嚷嚷連我聽了都覺得老掉牙的規矩,哄你自己玩是吧?你那個二姨太,也不過是憑自己本事,技不如人,有什麼臉來跟我告狀?”蘇錦瑞臉上火辣辣的,眼圈一紅,哽噎道:“可,可邵鴻恺是我母親生前給我訂下的親事,她敢把手伸那麼長……”蘇老太爺不耐煩地打斷她:“你樣醜家貧嫁不出嗎?就這麼恨嫁?”蘇錦瑞羞憤莫名,委屈地掉下淚,哽噎道:“不是恨嫁,我不是為自己,我是為了母親的遺命……”她話音未落,隻聽哐的一聲,蘇老太爺抓起煙灰盅用力在桌上一敲,蘇錦瑞吓了一跳,連退兩步,連哭也不敢了。蘇老太爺沉下臉,冷笑道:“你母親不是早死了嗎?還是我記錯了,她其實沒死?”蘇錦瑞心裡一突,她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果然,蘇老太爺尖酸刻薄地道:“死都死了,還留什麼遺命?她原來活着小心得連螞蟻都不敢踩死一隻,死了倒有膽子了?恐怕是她病糊塗了随口一句話,卻讓有心人撿來作伐吧?行!你既然這麼想嫁,我給你尋另外的親事。喏,就是前幾天那位登門拜訪的葉家二公子。葉家與蘇家可是世交,當年葉老太爺更是我在生意場上的恩人。那位二少爺我也見過了,人知書達理,長得又精神,雖說葉家現在遷回省城是大不如前了,可你有家裡給的陪嫁,有彙豐銀行存的款項,再不濟,手腳雙全也能做工,嫁過去也不至于餓死。怎麼樣?這個主,你祖父我,可是能替你做?”蘇錦瑞吓得臉色變白,立即道:“老太爺,我不要!”“你看不上葉家的二少爺,倒覺着邵家那小子是香饽饽,”蘇老太爺冷笑一下,“難道祖父的面子還不如你那個死了的娘面子大?”蘇錦瑞腳一軟,想也不想,跪下哭道:“祖父,我錯了!我錯了,您不要生我的氣。”蘇老太爺淡淡道:“适才丢人現眼的時候怎麼不知道錯?”“祖父,我真個知錯了,我去自己去解決二姨太的事,我保證不給您丢人,”蘇錦瑞哭道,“我錯了,您不要生氣,不要胡亂把我嫁出去……”“行了,就你這樣,除了姓蘇以外,還有哪一點能高攀葉家二少?出去出去。”蘇老太爺重新閉上眼。蘇錦瑞不敢多呆,立即爬起來,渾身顫抖,也顧不上擦眼淚,羞愧得恨不得立即跑開。她走到門口,忽然聽蘇老太爺像是自言自語:“陳廉伯家的帖子,幾時也能出錯?真是奇也怪哉。”蘇錦瑞渾身一凜,她聽出來了,這是蘇老太爺在提點她。她從小長在蘇家,自然深知大戶人家若要做宴,那麼給誰下帖,幾時下貼,哪些是必到的貴客,哪些不過是面子情的随客,這都是需反複推敲,來回确認的,别請客不成反結了怨,這是省城每個大戶人家都有的基本共識。而陳家也是南海大賈,陳廉伯現在更是如日中天,他的大名就連她這樣的普通女孩子都聽過。陳公館的宴會有省城所有時髦人士趨之若鹜的地方,宴客怎可能出這等錯,什麼不知帖子上寫的哪個蘇小姐,這種話哄二姨太那等不出門的婦人猶可,卻騙不了蘇老太爺。隻有一種可能,“蘇小姐”三字,是有意為之的。到底是何人所為,所為為何?這裡頭深究下去就意味深長了,蘇錦瑞原本隻是猜測,這下卻近乎确定,她想起表姨媽每次出門必定妝容精細的臉龐,想起她每每見着自己必定拉着手噓寒問暖,生怕蘇家人真個苛待了她一般,想起邵鴻恺認真地道“妹妹,我心裡的抱負,隻怕除了說給你聽,也再無一人可說了”,想起他寫的每封信,盡管言辭正兒八經,可或在信尾會畫一朵小花,或在信紙中會夾一葉樹葉,他們總能自有方式來傳遞獨屬于彼此的親密。可是這些記憶,還來不及拿出來品味,就已然失掉珍藏的資格。蘇錦瑞咬着手,忍着腳踝的疼痛盡量快步走,她拼命壓抑住自己的哭聲,她想我能哭給誰聽呢?一個女子想哭給人聽,首先得有人願意聽,可這阖府上下,有誰耐煩聽她的哭聲?恐怕暗地裡幸災樂禍的怕反倒不少,何必白白做了别人的談資?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母親,她想若母親還在,或者還能安慰她幾下,可蘇大太太的面目在她記憶中太過模糊,能讓人想起的,隻是那個服用過量鴉片町後瘦骨嶙峋,兩頰骨高高聳起,臉上總有不健康紅暈的女子,她到後來,哭也好,笑也好,已全無一個大房太太該有的風範。蘇大太太就算活着,她能頂什麼用?蘇錦瑞刹那間隻覺心灰意冷。這時候,前頭堂屋那傳來嬉鬧之聲,一群人圍着一個麗人正說說笑笑,蘇錦瑞透過淚眼,很困難才辨認出那原來是蘇錦香。自從她冒名頂替去赴了一次陳公館的遊園會後,蘇錦香整個人就宛若突然綻放的芍藥,原有的青澀被措手不及的豔麗生生壓住,她比照着省城最時髦的女郎,從頭到腳被精心打磨過,頭發貼着耳際俏麗地卷了若幹個彎,齊眉劉海斜箍着一個亮晶晶的水鑽發冠,一身寬寬松松的洋裙,絲綢質地,不設腰帶,偏偏有絲絲縷縷也不知什麼做成的銀線流蘇垂下,一直蓋到腳踝,足下半高跟的白色麋鹿皮鞋,襯得她身形袅袅婷婷,人一動,搖曳輕柔,妩媚橫生。這一身打扮别說壓過蘇錦瑞的洋學生裝,就連二姨太全盛時期,也未見得如此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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