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衣飾,那、那應該是——“看啊,真是可愛的小獸,”教王的手指輕輕叩着玉座扶手,微笑道,“剛吃了烏瑪,心滿意足得很呢。”烏瑪!連瞳這樣的人,臉上都露出驚駭的表情——那具屍體,竟然是日聖女烏瑪!“多麼愚蠢的女人……我讓妙風假傳出我走火入魔的消息,她就忍不住了,呵呵,”教王在玉座上微笑,須發雪白宛如神仙,身側的金盤上放着一個被斬下不久的絕色女子頭顱,“聯合了高勒他們幾個,想把我殺了呢。”瞳看着那個昔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日聖女,手心漸漸沁出冷汗。“真是經不起考驗啊,”教王撥弄着那個頭顱,忽然轉過眼來看他,“是不是,瞳?”他平靜地對上了教王的視線,深深俯身:“隻恨不能為教王親手斬其頭顱。”“呵呵呵……”教王大笑起來,抓起長發,一揚手将金盤上的頭顱扔給了那一群獒犬,“吃吧,吃吧!這可是回鹘王女兒的血肉呢,我可愛的小獸們!”群獒争食,有刺骨的咀嚼聲。“還是這群寶貝好,”教王回過手,輕輕撫摩着跪在玉座前的瞳,手一處一處地探過他發絲下的三枚金針,滿意地微笑:“瞳,隻要忠于我,便能享用最美好的一切。”走下台階後,冷汗濕透了重衣,外面冷風吹來,周身刺痛。握着瀝血劍的手緩緩松開,他眼裡轉過諸般色澤,最終隻是無聲無息地将劍收起——被看穿了嗎?還是隻是一個試探?教王實在深不可測。他微微舒了口氣。不過,總算自己運氣不錯,因為沒來得及趕回反而躲過一劫。不知妙水被留在教王身側,是否平安?這個金發雪膚女人是波斯人,傳說教王為修藏邊一帶的合歡秘術才帶回宮的,媚術了得,同房數月後居然長寵不衰,武學漸進,最後身居五明子之一。這一次她願意和他們結盟,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實對于這個女人的态度,他和妙火一直心裡沒底。看來,無論如何,這一次的刺殺計劃又要暫時擱置了。還是靜觀其變,等妙火也返回宮裡後,再做決定。他走下十二玉阙,遙遙地看到妙水和明力兩位從大殿後走出,分别沿着左右辇道走去——向來,五明子之中教王最為信任明力和妙風:明力負責日常起居,妙風更是教王的護身符,片刻不離身側。可此刻,怎麼不見妙風?他放緩了腳步,有意無意地等待。妙水長衣飄飄、步步生姿地帶着随從走過來,看到了他也沒有駐足,隻是微微咳嗽了幾聲,柔聲招呼:“瞳公子回來了?”他默然抱劍,微一俯身算是回答。妙水笑了笑,便過去了。瞳垂下了眼睛,看着她走過去。兩人交錯的瞬間,耳畔一聲風響,他想也不想地擡手反扣,手心霍然多了一枚蠟丸。擡起頭,眼角裡看到了匆匆隐沒的衣角。那個女人已經迅速離去了,根本無法和她搭上話。捏開蠟丸,裡面隻有一塊被揉成一團的白色手巾,角上繡着火焰狀的花紋。那……是教王的手巾?!瞳的手瞬間握緊,然而克制住了回頭看妙水的沖動,隻是不動聲色地繼續沿着台階離開——手巾上染滿了紅黑色、噴射狀的血迹,夾雜着内髒的碎片,顯然是血脈爆裂的瞬間噴出。“妙風已去往藥師谷。”身形交錯的刹那,他聽到妙水用傳音入密短促地說了一句。瞳的瞳孔忽然收縮。七雪·第六夜霍展白在揚州二十四橋旁翻身下馬。剛剛是立春,江南寒意依舊,然而比起塞外的嚴酷卻已然好了不知多少。霍展白滿身風塵,疾行千裡日夜兼程,終于在第十九日上回到了揚州。暮色裡,看到了熟悉的城市,他隻覺得心裡一松,便再也忍不住極度的疲憊,決定在此地休息一夜。熟門熟路,他帶着雪鹞,牽着駿馬來到了橋畔的玲珑花界。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混在那些鮮衣怒馬、容光煥發的尋歡少年裡,霍展白顯得十分刺眼:白衣破了很多洞,頭發蓬亂,面色蒼白——若不是薛紫夜贈與的這匹大宛名馬還算威風,他大約要被玲珑花界的丫鬟們當做乞丐打出去。“柳非非柳姑娘。”他倦極,隻是拿出一個香囊晃了晃。老鸨認得那是半年前柳花魁送給霍家七公子的,吓了一跳,連忙迎上來:“七公子!原來是你?怎生弄成這副模樣?可好久沒來了……快快快,來後面雅座休息。”他根本沒理會老鸨的熱情招呼,隻是将馬交給身邊的小厮,搖搖晃晃地走上樓去,徑自轉入熟悉的房間,扯着嗓子:“非非,非非!”“七公子,七公子!”老鸨急了,一路追着,“柳姑娘她今日……”“今日有客了嗎?”他頓住了腳。“沒事,讓他進來吧。”然而房間裡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綠衣美人拉開了門,亭亭而立,“媽媽,你先下樓去招呼其他客人吧。”“可是……錢員外那邊……”老鸨有些遲疑。“請媽媽幫忙推了就是。”柳非非掩口笑。老鸨離開,她掩上了房門,看着已然一頭躺倒床上大睡的人,眼神慢慢變了。“回來了?”她在榻邊坐下,望着他蒼白疲倦的臉。“嗯。”他應了一聲,感覺一沾到床,眼皮就止不住地墜下。“那件事情,已經做完了嗎?”她卻不肯讓他好好睡去,擡手撫摩着他挺直的眉,喃喃道,“你上次說,這次如果成功,那麼所有一切,都會結束了。”他展開眉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完結了。”柳非非怔了一下,仿佛不相信多年的奔波終于有了一個終點,忽地笑了起來:“那可真太好了——記得以前問你,什麼時候讓我贖身跟了你去?你說‘那件事’沒完之前談不上這個。這回,可算是讓我等到了。”霍展白蓦地震了一下,睜開了眼睛:“非非……我這次回來,是想和你說——”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柳非非撲哧一聲笑了,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看把你吓的,”她笑意盈盈,“騙你的呢。你這個落魄江湖的浪子,有那麼多錢替我贖身嗎?除非去搶去偷——你倒不是沒這個本事,可是,會為我去偷去搶嗎?”他蹙眉望着她,忽然覺得大半年沒見,這個美麗的花魁有些改變。忘了是哪次被那一群狐朋狗友們拉到這裡來消遣,認識了這個揚州玲珑花界裡的頭牌。她是那種聰慧的女子,洞察世态人心,談吐之間大有風緻。他剛開始不習慣這樣的場合,躲在一角落落寡合,卻被她發現,殷勤相問。那一次他們說了很久的話,最後扶醉而歸。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然後,他幾乎每年都會來這裡。一次,或者兩次——每次來,都會請她出來相陪。那樣的關系,似乎也隻是歡場女子和恩客的交情。她照樣接别的客,他也未曾見有不快。偶爾他遠遊歸來,也會給她帶一些新奇的東西,她也會很高興。他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自己的過去和現在。他們之間的距離是那樣近,卻又是那樣遠。在某次他離開的時候,她替他準備好了行裝,送出門時曾開玩笑似的問:是否要她跟了去?他卻隻是淡淡推托說等日後吧。那一次之後,她便沒有再提過。——浪迹天涯的落魄劍客和豔冠青樓的花魁,畢竟是完全不同兩個世界裡的人。她是個聰明女人,這樣犯糊塗的時候畢竟也少。而後來,她也慢慢知道:他之所以會到這種地方來,隻因為實在是沒有别的地方可去。“今晚,恐怕不能留你過夜。”她拿了玉梳,緩緩梳着頭發,望着鏡子裡的自己,幽幽道,“前兩天,我答應了一名胡商做他的續弦。如今,算是要從良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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