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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後陳氏乃皇太後侄女，偏又生下了比太子僅小了三歲的魯王。九五之位，較之尋常人家家業更是不同，陳氏系出名門，自有一等人更喜魯王。混亂之下，蘇老先生一本奏上，言道魯王已經十三了，該出宮建府了。先時他參京中有名的浪蕩子纨绔朱沛與後母不睦是為不孝等，倒是令皇太後深覺他會站在魯王一邊，孰料他又殺這一回馬槍，一喜一怒之下，皇太後好險沒被他氣死。争執了一、兩年，魯王納妃出宮，蘇老先生也把皇太後給得罪死了。因事關東宮，且曠日持久，江州這等人來人往之處，也頗聽了些。清流等一力推崇也隻保住了蘇老先生的性命，皇帝不得已又把他弄出京，不再讓他做官，以息皇太後之怒。這位蘇先生也不猶豫，宮門前磕了三個響頭，道一聲：&ldo;國本已固，臣無憂、無憾、無愧于先帝！&rdo;轉頭走了。至于妻小，自有他故舊照看。然則蘇老先生什麼都好，唯有一樣怪癖，說不好是長處抑或是短處：此人好學不倦。便是走在路上，看到個新鮮，也要追上去探個究竟，以此便常&ldo;誤入藕花深處&rdo;‐‐總是尋他不着。他自家也是一擡頭，便覺不知走入何地，此時那過目不忘也不管用了，便常要人來尋他。蘇家小厮兒把京中街巷串熟，亦因此老之功。出了京城，他自有故舊開了路引、送了盤費，正好&ldo;遊遍大好河山&rdo;，隻管尋有趣之事，一迷路二迷路，讓他迷到了江州城。一想也看得差不多了，又&ldo;處江湖之遠頗憂其君&rdo;，恐京中又有難事，便思此處是交通要沖，消息也方便聽，不如留下。賃間房，租張桌，買了筆硯，支起了卦攤兒‐‐他又對《易》生了興緻。‐‐‐‐‐‐‐‐‐‐‐‐‐‐‐‐‐‐‐‐‐‐‐‐‐‐‐‐‐‐‐‐卻說這蘇長貞被程老太公拐了來做先生，因玉姐聰明，他倒也不覺遺憾。自思自家如今還是低調些好，教個女孩兒，倒也相宜。且他自家資質好，讀書不吃力，教的唯一一個學生，卻資質平平，每每弄得他歎息，逼勒着學生用功苦讀，弄得當今官家想撞牆。學生苦，先生也苦，發誓往後不教笨蛋。管他男女呢？别那麼呆就是燒了高香。蘇長貞勸完自個兒&ldo;形勢比人強&rdo;、&ldo;他家亦可憐我是憐其困弱&rdo;、&ldo;伯樂不常有&rdo;等，好容易下定決心答應了收徒，五日一過，便行拜師禮。五日間，程老太公固知蘇長貞是守信君子，卻也憂心他改了主意，日日與蘇長貞飲酒談天，又恐自家說漏了嘴，并不帶人與蘇長貞說話，唯偶爾攜玉姐來見蘇長貞，童言童語，十分有趣。這五日裡，江州府卻又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引得人人談論‐‐城内有一富家翁身死，長子把繼母幼弟掃地出門，如今在衙裡鬧作一團。富翁姓遊，乃江州數一數二的富戶，家族人亦不少，事情鬧得極大。弄得出門散心的蘇長貞聽得入神，心裡從禮至律乃至于刑判了好幾回案。他一走神，就容易走失，驚得平安兒一身汗，幾乎以為他平空消失。遊氏争産案尚未有個端底，拜師的吉日到了。行了拜師禮，蘇先生臉挂了下來，隻恨君子言而有信，他答應了便不能反悔。頭天上課，雖則程老太公早已囑咐家人：&ldo;要裝作不知蘇先生來曆。&rdo;程謙必要聽聽這先生本事如何，程秀英又牽心玉姐，強求了跟着聽一回課。程秀英嘴上利落：&ldo;姐兒日日長在我跟前，一時離不開，恐離了她玩鬧，我且伴她一日，待她不怕了，好用心攻書。&rdo;程謙隻管不說話。蘇先生道：&ldo;也罷。&rdo;言畢一甩袖，程老太公下死力瞪了小夫婦一眼，隻得留下來打個圓場。玉姐今日便不穿女童之衣，着的是男童之裝。頭上挽個小小小小的髻兒，插根小小小小的玉簪，一身青綢衣，并不戴首飾，唯頸間一隻金鎖。闆闆正正坐着，暗道這位先生與家中人不同，說話音兒不一樣，說出來的話兒，橫豎是不同的。至于父母太公，玉姐是常被長輩圍簇，并不慌亂。見她這般，蘇先生方回轉些顔色。先問：&ldo;你可知何謂之孝？&rdo;&ldo;善事父母長輩。&rdo;&ldo;唔，可知二十四孝典故？&rdo;玉姐想了一想，方明何謂典故，點頭道：&ldo;知道。&rdo;&ldo;且說來。&rdo;&ldo;其一孝感動天，其二戲彩娛親，其三鹿乳奉親，其四百裡負米，其五齧指痛心，其六蘆衣順母，其七親嘗湯藥，其八拾葚異器……&rdo;聽玉姐說得分毫不爽，程老太公頗為自得，秀英也喜動顔色。蘇先生歎一口氣：&ldo;何謂孝感動天？&rdo;&ldo;說的是帝舜……&rdo;&ldo;何謂蘆衣順母？&rdo;&ldo;說的是闵損……&rdo;&ldo;何謂卧冰求鯉？&rdo;&ldo;說的是王祥……&rdo;&ldo;爾有何悟？&rdo;&ldo;呃？&rdo;玉姐誦典故倒背如流，聽先生發問，倒似鴨子聽雷，程老太公代為轉達道：&ldo;先生問你怎麼看這些故事哩。&rdo;玉姐想了一想道：&ldo;後娘太兇。&rdo;蘇先生撫撫胸口，看一眼程家諸人，口氣稍硬，問道：&ldo;你自家這麼想的？&rdo;玉姐點頭：&ldo;是呢。&rdo;&ldo;這是講孝的，是說繼母亦與父一體，怎可不孝？你為何說到與繼母離心？&rdo;玉姐扳着指頭道：&ldo;後娘冬天使人趴冰上還要睡牛棚，還要放火燒死人，還要把人活埋，這般兇。&rdo;蘇先生啞然，半晌方道：&ldo;故而以誠感之，必會向善。你看帝舜之後母、闵損之後母，皆改其意。&rdo;玉姐道：&ldo;對我不好的人，我做甚要對他好？親娘必不會要燒死兒子，對這樣的惡人好，親娘在天上看見了，不定多心疼哩。&rdo;說着淚眼汪汪往程秀英處看。蘇先生唯眨眼而已。玉姐見先生不答，有些發急：&ldo;好人不改主意，惡人才欺軟怕硬。帝舜不做官家，他後娘怕不收手哩。闵損爹要不休他後娘，後娘才不對他好哩。王祥的後母，沒人休她，王祥不是官家，就不見有人說他後娘變好。都是吓的，哪裡是善人哩？壞透了！&rdo;她小小年紀，便深谙程家家法，程太公抱諸膝上，除開認字，也教她何謂&ldo;以直報怨&rdo;，不意小小孩子，天生對善惡有感，居然說出這番話來。最後三個字擲地有聲，蘇先生從椅上跌下，複又爬起。道：&ldo;當今梁相的母親便是繼母，撫育看顧，真真視同己出。為他娶妻、趕孝，典當了自己嫁妝。梁氏一家和順，繼母未必不好。&rdo;程老太公思這蘇先生是為太子争過，因而受罰的，他便想得多了，張口道：&ldo;耳邊常聽苛待前妻之子，如梁老夫人這般有幾人？反倒是聽得滿耳繼母不慈。孝順，因禮，嫡庶長幼亦禮。子女孝，父母亦須慈哩。便是聖人門徒，有了繼母也少不得穿一回蘆衣。縱是先賢聖王，有繼母及繼弟，幾死者數矣。若非天意憐憫，死且無人知。繼母不慈事猶小，狠毒在離間父子，王祥&lso;繼母朱氏不慈，數谮之，由是失愛于父&rso;，便是證據。&rdo;又把眼睛看程謙。蘇先生看過來，程謙閉口不言。反是秀英見丈夫如此，開口道：&ldo;是這個理！有了後娘有後爹，小婦人過門，生了親子，必要擡舉親兒子，哪有心疼拖油瓶的？想那闵損，大冬天哩，兒子叫冷，做爹的就能不心疼他，就能馬鞭兒抽他，為甚哩？誰弄鬼哩？從死了親娘，到娶進後娘，還有了個能求情的弟弟，總要五年開外，他穿蘆衣豈是一年？年年這樣，孩子身上冷，一年二年，親爹也不覺，心都涼了。這後娘還是笨的，還有更聰明的法子整治人哩。&rdo;蘇先生愕然，他本意并非如此，程老太公也是猜錯了，蘇先生心裡，繼母亦母，與争國本有何幹系？他隻是說孝。隻是秀英所言，頗令他耳目一新‐‐竟不知内有如此門道，反而不理程老太公，不答玉姐，徑問秀英：&ldo;娘子所言，真乎？&rdo;他家小富足，又是讀書人，家長裡短知道得少，略知些，也是如二十四孝般讀故事，也是要&ldo;依禮而行&rdo;。程秀英道：&ldo;可不是？現官不如現管，男人家縱疼孩子，哪有天天照看的？還不是女人在家看着？這家裡上下使喚人，我斜一個眼睛看誰，自有人替我教訓他，哪用我自家動手，豈用我開口下令？他們說誰壞話，我不攔着，就知我心意了，定能傳得家下皆知，名聲臭到街上哩‐‐管他是不是真。&rdo;蘇先生讷讷地道：&ldo;居然是這樣，居然是這樣，&rdo;又肅然，定神看看程老太公，又次及程謙等，&ldo;我既收了學生，必會照看得妥妥的。又有算籌、司南、各色顔料、幼童所用之弓箭……&rdo;他報了一串兒物什，皆令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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