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事無常這個道理總是能出其不意地給人迎頭一擊。皇帝守在病榻前,合着眸子揉摁眉心,良久的沉默後睜開眼,吩咐蘇長貴将一衆皇親們請來。皇室的慣例如此,老輩的要走了,嫡親的子子孫孫都要來送最後一程。說來也可悲,高程熹膝下子嗣零丁,兩個女兒一個甍逝一個和親,小兒子尚在咿呀學語,元成皇子生性頑劣,将來也難成氣候。他沉沉地歎口氣,大涼的江山不穩了,将來高家的命數如何,恐怕隻能全聽天意了。忽然病榻上傳來個聲音,竟然出奇地中氣十足,喊了聲&ldo;秦嬷嬷&rdo;。邊兒上的宮人原在抹眼淚,聽了這聲音霎時一愣,然而也隻是片刻,琢磨了會子反應過來,這不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麼?秦嬷嬷老淚縱橫,聞言連忙應聲是,吸了吸鼻子去扶太後起身,哽咽道,&ldo;老祖宗,奴婢在這兒,您有什麼話隻管吩咐吧。要什麼,想見什麼人,都跟奴婢說……&rdo;皇帝往胸腔裡吸了口氣,矮身在床沿上坐下來,聲音低悶,朝葛太後道:&ldo;老祖宗,兒子已經派人去請皇親了。您别着急,人都在宮裡候着。蘇長貴腿腳麻利,您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了。&rdo;孰料葛太後卻皺着眉擺手,不耐道:&ldo;都走都走,哀家誰與不想見,秦嬷嬷陪着哀家就行了。&rdo;邊說邊掙紮着下榻穿鞋,口裡還念念有詞,&ldo;我的笛子呢,秦嬷嬷,去找找我的笛子……&rdo;人到了這時候,說什麼都不能忤逆,否則胸口裡怄了氣,就是去了也魂魄不甯。皇帝無可奈何,隻得站起身退了出去。慈甯宮的宮門合上了,兩扇雕花的菱門朱色已沉,扣在一起,發出陣沉悶的聲響,隔絕開隆冬的最後一絲日光。太後口中的笛子,旁的人不知道,秦嬷嬷卻能心領神會。她拿巾栉抹了把淚,從月牙櫃裡取出了一隻通碧的短笛呈給太後,道,&ldo;老祖宗,您的笛子。&rdo;太後眸光微閃,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将笛子接過來攥緊,複又起身,由秦嬷嬷扶着坐到了梳妝鏡前。天色已暮,寝殿裡的燈台隻點了一盞,火光搖曳,一片昏暗之中照亮鏡中的臉。依稀的,模糊而不真切。太後的眼中浮現出一絲迷茫,擡手覆上面頰,沉聲道,&ldo;知棠,我老了,是不是不美了?&rdo;秦嬷嬷淚光閃爍,笑道:&ldo;怎麼會呢?娘娘這樣年輕,一點兒也不老。您别忘了,自己可是咱們江南的第一美人,明豔無雙。&rdo;&ldo;是麼?&rdo;太後眼底升起一抹笑意,又道,&ldo;替我梳頭吧,你多少年沒替我梳過頭了……咱們相依為命了一輩子,臨到頭了,你替我梳個最好看的發髻。&rdo;秦嬷嬷應聲是,拾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替太後挽發。太後的目光很平靜,坐着一動也不動,又道,&ldo;我兒大業将成,隻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rdo;說着輕輕歎了口氣,聲線低沉:&ldo;知棠,我不能見我兒最後一面,有些話,隻有勞煩你替我傳了。&rdo;&ldo;娘娘您放心,&rdo;秦嬷嬷飲聲吞泣,&ldo;您今日說的每句話,奴婢都會一字不落地告訴殿下。&rdo;太後嗯了一聲,一字一句道:&ldo;其一,藩王擁兵自重已成大患,告訴落英,此番一定要借周國兵力重創四藩,否則他根基不穩,即使稱了帝也是岌岌可危。其二,我兒一切都好,唯恐女兒情長讓他吃大虧。&rdo;她合着眼歎口氣,忽然又擺手道,&ldo;算了,其二你不說也罷,阿九那丫頭已經送去大周和親,想來也沒什麼能擾他了。&rdo;秦嬷嬷重重颔首,&ldo;娘娘放心,奴婢記住了。&rdo;不知怎麼,忽然出奇地冷。太後一陣戰栗,手微動,将短笛湊到唇邊吹了起來。由于吹笛之人氣息不穩,笛聲也顯得斷斷續續,悅耳悠揚是談不上的,卻纏夾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思。窗外明光黯盡,斜陽的餘晖緩緩落下了山頭。笛聲戛然而止,隻聽一聲脆響,玉笛落了地,就那麼從容卻突兀地碎成了兩截。秦嬷嬷雙膝一軟跌坐下去,咬着唇含淚高呼:&ldo;太後,薨‐‐&rdo;入夜了,月亮爬上樹梢,青光映襯白雪皚皚,有種不可言說的美态。丞相未歸,阿九也難得地沒有睡意,便坐在燈下繡香囊,一針一線,神情專注。忽地,夜風裡似乎傳來一陣依稀的鐘聲,沉悶陰森,像從十八層地獄裡升起。她一愣,指尖微顫,針頭便狠狠刺入了指腹,湧出一滴殷紅的血珠子。這鐘聲她不陌生,當初皇後薨逝時便聽過,如今喪鐘再鳴,不必說也知道是為什麼了。她神色惘惘的,起身踱了幾步到窗前,推開窗屜子,聲響因變得清晰,随之而來的還有盈滿宮城的悲泣嚎啕。似乎哀恸欲絕,一聲一聲,透出一種肝腸寸斷般的絕望。風起了,檐下的宮燈凄涼地晃動,燈火詭異,幽深如厲鬼的眼睛,看得人不寒而栗。阿九合上眸子歎氣,心頭霎時間五味陳雜。葛太後曾三番五次加害她,為了拆散她與謝景臣,甚至逼迫她去大周和親。她想,自己應該恨太後,一個會威脅自己性命的人死了,她雖然不至于高興,但至少該感到慶幸。然而喪鐘陣陣,她非但沒有絲毫的慶幸,還有些難過。千錯萬錯,太後是謝景臣的母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過去阿九無法理解,可今時不同往日,身為人母,她完全能夠理解太後做的許多事。事實上,當一種罪孽是出于母愛,也就不是那麼罪無可恕了。她撫着額頭歎氣,頹然坐進圈椅裡,讷讷地若有所思。外頭的院門兒忽然開了,她詫異地擡眼看,萬萬不想到今晚那人會回來。太後仙逝,他不該再宮裡守着麼?阿九隐隐感到不對勁,扶着肚子出門去迎。拉開房門,丞相的身影就在檐下,立在火光不及的地方,背靠着菱花門,仰着頭,似乎沒有進來的打算。她步子頓住了,月是殘月,清輝一片在他臉上流轉。那張面容仍舊奪目,隻是眼底像有什麼凝固了,目光靜靜地望着月亮,仿佛對她毫無察覺。&ldo;……&rdo;阿九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可是不知從何說起。她嘴皮子不利索,也不是個善于用言語進行寬慰的人,傻站了半天才終于吸口氣,上前幾步,手撫上他的肩,道:&ldo;心裡不好受,就去宮裡守着吧。&rdo;沒能見到最後一面,最後一程總能送送的。謝景臣先是沉默,良久才搖頭,合上眸子似乎疲累到極緻,&ldo;我回來是另有要事。&rdo;女人的直覺有時準得可怕,阿九微怔,忽然有些害怕聽到他口裡的&ldo;要事&rdo;。她面上擠出一個笑來,倉皇轉身道,&ldo;外頭天涼,什麼事進來說吧。&rdo;然而他卻在身後開了口,語氣中帶着一種莫名的無奈,&ldo;子時一到,我便要與春意笑會和。&rdo;說着稍停,又道:&ldo;我已經安排了人馬護送你離開京都。&rdo;看吧,求神拜佛果然不頂用,她最害怕的時候終于還是來了。阿九無聲一笑,轉過頭去定定望向他,&ldo;不是說我死都隻能死在你手上麼?放我走,不怕我跑了?&rdo;他輕歎一口氣,走過去将她嵌進懷裡來,低笑着說,&ldo;你看這樣好不好,如果我死了,你就回淮南,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鄉麼?在那兒好好養大咱們的孩子……如果我沒死,我就去淮南接你回來。&rdo;眼淚擠在眼眶裡搖搖欲墜,被她咬牙忍了回去。阿九仰頭看着天,雙手在他身後用力收握,冷哼了一聲道,&ldo;你這人還真好笑,死了都還要管着我?我告訴你,如果你死了,我立馬就找個男人改嫁,你的孩子生出來就扔溝裡去。我韶華正好如花似玉,幹嘛為你守寡?&rdo;這個時候,彼此心裡都惆怅難言,他們不是大羅金仙,這一别,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許隻是短暫的分開,也許就是天人兩方生離死别。阿九終于還是沒忍住,眼淚開閘似的奔湧出來,天曉得她有多難受,心中一萬個沖動阻攔他,或許不一定要去争那個皇位的,隻要他們在一起,其實就很圓滿了。可是她不能也不願意這麼做。男人和女人想的不同,他有他的抱負與野心,籌謀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刻。她幫不了他,至少不能成為他的拖累……阿九哭得像是要死過去,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懷裡摸出一個香囊遞到他手裡,抽抽噎噎道,&ldo;好好帶着,要是被毀了容回來找我,有個信物我還認得出你……&rdo;謝景臣抱着她一陣失笑,&ldo;原來你最惦記的是我這張臉。&rdo;&ldo;這個時候你還取笑我!&rdo;她眼淚鼻涕一股腦兒地流下來,嘴裡含糊不清地說:&ldo;答應我好好回來,我沒跟你開玩笑,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立馬改嫁說到做到!&rdo;
請勿開啟浏覽器閱讀模式,否則将導緻章節内容缺失及無法閱讀下一章。
相鄰推薦:[陰陽師反穿]酒吞童子養成日記 穿成大佬假妹妹+番外 碧靈之戀 [獵人]莉迪亞生活實錄之後流星傳奇 重生七零嫁軍人一胎雙寶 咒術回戰:五條家鍛刀人拒絕腰斬 我在星際墳場學斬魔 佛系鬼母要吃素+番外 街南綠樹春饒絮+番外 (七五同人)帝王夢 嬌寵難耐 快穿:我在全世界優雅老去 路邊撿個學渣扛回家 (七五同人)鏡夢奇緣 尋愛 封先生的寵愛+番外 我喜歡你很久了+番外 桑榆未晚+番外 嗜愛+番外 中校之舞+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