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綠熏殿門前。夜已經深了,守在門口的幾個内官都困倦得不行,倚在門柱上打瞌睡。她瞥一眼,也不想打擾他們,腳下的步子不自覺放輕了些,繡花舃落地幾乎無聲,悄無聲息地跨過門檻進去了。穿過前院繞過影壁,她壓着步子往寝殿走,不料一擡頭,隻見甯毓同壽兒迎面而來。兩個丫頭見了她,面上都很詫異,訝然道:&ldo;娘娘怎麼回來了?&rdo;說着上前一左一右去扶她,甯毓細細看皇後的臉色,見她雙目腫脹面頰微紅,微微蹙眉,又低聲道:&ldo;君上醒過來了?&rdo;沉錦徐徐颔首,&ldo;是驸馬送來的解藥。&rdo;又見兩人一身要出門的裝扮,不禁微微擰眉,&ldo;這麼晚了,你們怎麼還不休息?&rdo;壽兒有些委屈,嘟着嘴道,&ldo;娘娘還說呢!這些天你不吃不喝的,我和姑姑都要急死了,哪裡休息得好!&rdo;說着将手裡拿炭火溫着的湯盅往她跟前一送,&ldo;喏,姑姑給您熬的百寶湯,正要送到菩若殿去,還熱着呢!&rdo;她聞言眼底一紅,拉了甯毓的手愧疚道,&ldo;是我不好,讓你們擔心了。&rdo;甯毓一笑,伸手順了順她耳際的發絲,柔聲說:&ldo;娘娘言重了。這幾天君上的情形不好,您憂心也是常情。隻是奴婢們心疼您,謝天謝地君上醒了,否則還不知道您要怎麼折騰自己呢。&rdo;三人一面說一面進殿,壽兒将手裡的湯盅放在桌上便轉身去伺候皇後卸頭飾。沉錦坐在梳妝鏡前,擡眼看水銀鏡裡的自己,隻見鏡中的姑娘雙目腫脹像兩顆大核桃,面上的紅潮褪盡了,轉而成了一片蒼白憔悴。她被唬了一跳,遲遲伸手撫上右頰,讷讷道:&ldo;我怎麼成這副樣子了……&rdo;壽兒在一旁輕哼了一聲,&ldo;幾天不吃不喝,您真當自己是仙女不食人間煙火麼!&rdo;她數落了一句,心中又覺得心疼,語氣稍稍柔和幾分,&ldo;過會子先吃點東西再好好睡一覺,您眼下這樣子,奴婢都不忍心瞧。&rdo;皇後雙手捧住臉,忽然覺得萬分窘迫。難以想象,自己方才居然是這副尊容同慕容弋周旋半天,她垂頭喪氣,認真說,自己也真是夠可憐的,自從嫁給他之後似乎就沒安生過,她有時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他的,不然怎麼會這麼倒黴,什麼狼狽不堪的模樣都能被他瞧見。&ldo;完了完了……&rdo;她十指伏在桌沿上将額頭貼上去,才剛褪下去的紅雲又浮上雙頰,懊喪不已道,&ldo;這麼醜的模樣都被慕容弋看見,這回算是丢人丢到家了……&rdo;甯毓聽她自顧自嘀咕,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ldo;娘娘何必這樣沮喪。君上大病初愈,料想也不會您強上多少。&rdo;這話說出來,非但沒令沉錦稍稍寬慰,還令她更感消沉。她垂首扶額,暗歎甯毓真是太天真了,慕容弋那張臉堪稱曠古絕今,不同的時刻便有不同的韻味,狼狽兩個字怎麼也用不到他身上。同樣有這樣覺悟的還有壽兒,聽甯毓說完,她似乎很不贊同,搖頭道,&ldo;姑姑此言差矣。君上貌美,即便病重,往榻上一躺都是風景。&rdo;沉錦一雙柳葉眉越挑越高,氣囊囊道,&ldo;有多貌美?比我還貌美麼?&rdo;壽兒聽了一嗆,目光古怪地打量她,不懂主子這是怎麼了,居然拿自己和君上比容貌……她幹咳,略想了想答道,&ldo;不一樣,君上是一個大男人,娘娘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嘛。&rdo;這副模樣看在沉錦眼裡,簡直讓她覺得是壽兒不忍心打擊自己似的。她心頭氣鼓鼓的,一個大男人,長得比她這個女人還好,這算什麼本事麼?況且她目下這麼憔悴,難道不是拜他所賜麼?更可惡的是他這幾日居然還是神思清明的!神思清明……她又羞又氣憤,摘下耳墜子狠狠扔到妝台上,道,&ldo;若不是守了他幾日,我何至于成這樣!滿肚子壞水兒的東西,不安好心。&rdo;皇後生氣得莫名其妙,甯毓眨眨眼,略朝她湊近幾分,悠悠道:&ldo;娘娘是不是,開始喜歡君上了?&rdo;甯毓說得很認真,沉錦聽了,驚得差點沒從杌子上摔下去。壽兒伸手将她險險扶住,好容易坐穩當了,她才一臉不可置信地擡頭看甯毓,眸子瞪得像牛鈴,木木道:&ldo;姑姑看我哪裡像喜歡慕容弋了?&rdo;甯毓上下打量她,說了一句話:&ldo;哪裡都像。&rdo;皇後聞言也不再争辯,隻是陷入了一陣長長的沉默,良久方道了聲哦,很淡然地從杌子上站起身往床榻走,笑得萬分正經,經過甯毓的時很莊重地拍了拍她的肩,&ldo;姑姑真是想得太多了。&rdo;說完也不等她開口,便徑自轉身去浴池了。壽兒狐疑地看了眼皇後,步子挪動朝甯毓湊近幾分,壓低了聲音道:&ldo;姑姑,會不會真的是你想多了?&rdo;甯毓面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道:&ldo;興許是吧。&rdo;坐在浴池裡,溫熱的水流徐徐漫浸過全身,沉錦雙手掬氣一捧花瓣将頭埋下去,深深吸一口氣,馥郁的花香入肺腑,這才令心湖稍稍平複下來。&ldo;娘娘是不是,開始喜歡君上了?&rdo;甯毓的聲音在腦子裡萦繞,揮之不散。她口裡溢出一陣低吟,索性将頭全部沉入熱水裡。分明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玩笑話,她居然能一遍又一遍地記起來,可見真的是瘋了。喜歡慕容弋?怎麼可能呢!甯毓怎麼會有那樣荒唐的猜測,難道認為她不眠不休守了他幾日,就是喜歡他麼?她很困頓,一動不動地浸在水底下,直到肺部開始脹痛才終于從水裡鑽出來,微張着唇,大口喘氣。自己這樣對慕容弋,其實大部分是為了答謝他的救命之恩。那日若不是他替她擋了那根毒針,說不定她早死了。一個拿自己的性命救她的人,她守着他擔心他,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麼?不過有一件事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對她這麼好,甚至願意拿自己的命換她活下去。如果真如她猜測的那樣,是因為他喜歡她,那這感情來得也太莫名其妙了。她嫁來大胤,同慕容弋相識也就三個月的光景……難道,他對她是一見鐘情麼?沉錦紅了紅臉,轉念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雖然她是聞名的美人,可面對慕容弋,她不覺得自己有本事令他這樣的男人一見傾心。可若不是這樣,那又是為什麼呢?還有,她永遠記得自己初來大胤時,他看她的目光冷若冰霜近乎憎惡,若他真的喜歡她,又怎麼會是那樣的眼神呢?思來想去仍舊沒有頭緒,她覺得頭疼,閉上眼狠狠揉了揉眉心。目下仍舊有很多謎團沒有解開,她心頭仍舊疑窦叢生。譬如白泊奚的身份,他同長公主的關系,還有那來曆不明的解藥,是怎麼到驸馬手裡的?白泊奚的目的是刺殺慕容弋,長公主真的毫不知情麼?如果她事先是知道的……沉錦頓時覺得背脊一陣發麻,突然驚覺自己處在一團巨大的迷霧之中,撥不開,也走不出。幾天以來身心俱疲,皇後幾乎是一沾繡花枕便沉沉睡了過去。甯毓心知她是真的累了,隻低低歎出一口氣,輕手輕腳替她放下床帳,這才默然退了出去。一夜難得好眠,居然什麼夢也沒有,這于一向多夢的沉錦來說倒是難得的驚喜。她在榻上翻了個身,手臂從錦被裡頭伸出來揉眼睛,寬大的袖袍滑下去,露出兩截白皙如玉的小臂。不知是不是錯覺,寝殿裡似乎有種淡淡的香味,不同于她殿中的熏香,而是一種不算熟悉也不大陌生的味道。她覺得古怪,徐徐睜開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的,瞧見自己的床榻邊上似乎坐着一個人影子。剛醒過來,人還有些遲鈍。沉錦起先沒反應過來,隻是睜着眼愣愣地看着坐在她床上的人,一副狀況之外的神情。就這麼僵持了不知多久,那人終于開口,清漠的聲線,分明帶着幾分疏離的味道,說出的話卻立刻将她的三魂七魄震回到了軀殼裡。他道,&ldo;皇後還不想起麼?不如一起睡。&rdo;☆、話音方落,皇後幾乎是眨眼之間便從榻上翻身坐了起來。她怔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下意識拿錦被将自己渾身都裹得嚴嚴實實,朝床榻裡側瑟縮躲了躲,沉聲道:&ldo;這麼早,君上怎麼來了?&rdo;她言行舉止都帶着防備,慕容弋側目朝她瞥一眼,面上看不出喜怒,隻是略勾起唇哦了一聲,眸子掃一眼殿中的玉漏,&ldo;還有半刻鐘及巳,果然還早。&rdo;半刻鐘就到巳時了麼?沉錦一陣錯愕,一張俏臉登時以銳不可當之勢紅了個底朝天。悄悄擡眼觑了觑外頭的天色,果然,明輝耀耀,早是日上三竿。她很窘迫,前幾日沒休息,瞧瞧,這一睡就睡出了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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