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大門口,卻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後生在門前踱來踱去,隻見他身材瘦長,眉目清秀,破衣弊履,面有菜色。李老四和喬向廷都認得,那後生是本村的一個秀才,如今在東家府上做私塾先生,姓尚名璞。這尚璞年歲不大,文章卻讀得精熟,也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李老四總聽嶽父誇他滿腹經綸,但他卻覺得那是個清高孤傲的人,文绉绉的,是個酸秀才。然而李老四隻能在心裡這麼想,卻不好表露出來,因為有嶽丈那番說辭,他做晚輩的不好辯駁,故而少不得尊稱他幾聲先生。
原來地保的嶽父喬廣善,是位德高望重的大财主,祖輩勤儉持家,到他這代已廣有田産,不僅在本村有成片的肥田,還在東鄉置下了一大片園子,雇人種着果樹,養着雞豕鴨鵝,家裡真個是牛羊成群,米爛成倉。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已年近不惑,夫婦一連生了三個閨女,總不見兒子,偌大家業,竟後繼無人。
他母親年近花甲,急等抱孫子,整日對喬廣善夫婦念叨說:“自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喬廣善也巧兒子盼紅了眼,看看須發都要白了,一家人到處求神拜佛,鋪路修橋,廣做善事。喬廣善也用心調養身子,隻補藥就不知吃了幾籮筐。
不知是感動了神佛,還是那些補藥起了效用,終于得了個大胖小子。一家人捧在手心裡,取名就叫做“金寶”。這喬金寶打一生下來,就掉進了福窩裡,一家人都圍着他轉,除了睡着在炕上,其餘都是從這手裡遞到那手裡,腳不沾地。
他夫婦本想乘勢再添個男丁,不料第五個上又添了個女兒,他倆隻得認命,也就不再有什麼奢望了。
金寶長到四五歲時,送去學堂裡念書,他在那裡卻是個魔王,不但自己貪玩,還帶累别的學生不好生念書,把個先生氣病了多次。喬廣善沒法子,隻得另請個私塾先生來家裡教授。請的這位先生便是尚璞。
說起這位尚璞,他本是個苦命人,父母早早亡故,自幼家境貧寒;但他勤懇好學,常站在村塾窗外聽講。有時先生提問學生課業,學生答不上時,他在窗外忍不住替他們作答。先生見了喜歡,恰好自己年過半百,而膝下無子,便收留了他。這尚璞朝夕侍奉先生,極盡孝道,先生心中甚是欣慰,将胸中學問傾囊相授;尚璞也發奮苦讀,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不料先生年老體衰,一朝抱恙,卧床不起,尚樸求醫問藥,侍奉湯水,奈何先生壽限到了,一命嗚呼。先生的侄子們來争家産,房舍内外一掃而空,連房梁、檩條、磚瓦也拆了,最後瓦礫中隻剩了一方硯台,尚璞小心撿起來,留作紀念。他去先生墓前結廬,守孝三年。
他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時常餓肚子。因無衣食來源,他也就不再舉業,隻先後在附近幾個學堂裡坐館,教幾個鄉村孩子讀書識字,聊以糊口度日。
然而鄉下人家,隻要孩子不做睜眼瞎就罷了,有誰還真指望他們能蟾宮折桂呢?所以日日隻以青菜豆腐管待他,另有幾串銅錢的束修打發他了事。這尚璞倒也滿不在乎,每月倒還積攢下幾個錢呢,便到城裡買幾卷書來,咿咿呀呀讀到深夜;要麼就用那方端硯磨足了墨,寫字,作畫,怡然自得。
村裡人都笑他癡,然而他說:“昔陶淵明歸去來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今我效法隐士,清閑自在,何樂而不為?”大家更笑他呆,便都喚他做“呆隐士”。
喬廣善見他超然物外,大有古賢遺風,反倒認定他是個不俗的人,便延請他到家裡拜為西賓,專授喬金寶課業,修金也由銅錢變成了銀錢。這先生好生感激,恨不能把一身學問一股腦兒傾灌給學生,可惜喬金寶打小嬌養慣了的,一時哪裡坐得住冷凳?尚先生在那裡“之乎者也”,他卻“牛不飲水強摁頭”一般,在凳上坐不住。念書不過半頓飯功夫,他便從凳上跑下來說:“俺要去吃口口了。”原來那時尚未斷奶!尚先生哭笑不得,隻得令其自便。
一晃半年過去,那孩子鬥大的字不識一筐。尚樸急了,幾次要動戒尺,每每老太太卻護在頭裡,說:“要不俺不學了罷!”喬廣善在外聽了,氣得倒仰,尚先生反過來勸慰他。日子長了,尚璞反比在鄉村學堂裡時更清閑,便把銀錢去換成古書,遍覽稗官野史,三教九流,旁學雜收。
聽聞“長毛”要來時,喬廣善一家出去逃難了,尚璞也隻好抱着硯台回自家草廬讀書。然而一時飲食不濟,腹中空空如也,唯賴讀書忘饑。這幾天手頭的書早已翻爛了,他想起東家私塾裡有幾卷古書,便踱步來取,不料看門的老叟早已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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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李老四和喬向廷到來了,他忙拱手問道:“姑爺因何去而複返?”
李老四見他在這裡,很是詫異,反問道:“先生你怎麼也在這裡?你不知道長毛要來了嗎?還不出去躲躲!”
尚先生微微一笑,說道:“你天天替官府做事,就不曾聽見一些真消息嗎?在下閑來無事,常去鎮子上的書齋裡走走,卻聽過路人說,長毛其實是軍紀嚴明、秋毫無犯的。”
李老四搖搖頭,道:“官府卻不這樣說,那長毛仇官仇富,所到之處寸草不生!——鄰州沒跑掉的王老爺,給長毛抓住,剝皮抽筋,點了天燈……嗨,還是小心為妙!”
尚璞沉吟道:“哦,傳言不足信。——即便如此,曾格林沁親王已傳憲令,着府州縣鄉招募兵勇,籌辦團練。你不見綠營調撥嗎?官兵将成合圍之勢,可憐那些窮人的隊伍,不谙兵法,孤軍深入,後援不濟,必敗無疑,可悲可歎!他們敗走後,倒是周邊山賊流寇,乘亂禍害鄉裡,這個需要格外提防的。”
地保聽了,疑惑地問道:“先生又不是諸葛亮、劉伯溫,你咋知道他們鬧不成氣候呢?南方可都是長毛的天下了;北方刀兵交接,也打了幾場了。估計咱這裡也快了。”
尚璞說道:“前些時候我進城買書,看到官府的招募告示,又見一隊隊兵勇調撥集結。如今官兵将成合圍之勢,那些窮苦人孤立無援,焉有不敗之理?”
地保聽了,頓時心神大定。先生笑着說:“我曾勸東翁不必驚慌,靜觀其變,然而他老人家卻棄家走了。我料定不出一個月,日子必能平複。”地保和喬向廷聽了,由衷地佩服。
三人進家,登堂入室,但見桌凳上布滿塵土,喬向廷趕緊找來抹布和雞毛撣子除塵。
尚璞見這孩子手腳勤快,就上下打量他一番,隻見他年齡不大,有十三四歲光景,辮子油亮,眉清目秀,骨骼清奇,就對他說:“小哥,我也曾研習麻衣相術,我看你這骨骼相貌,終究不是個貧賤之人。我料定不出十年,你必富足,終生衣食無憂。隻是,眼下還有些困頓,這也是數理使然;過後自會交運,待時來運轉,你家的日子也就慢慢好轉了。”
喬向廷連忙打躬作揖,說道:“謝先生的吉言!可我隻是個放牛小子,家裡一寸土地也沒有,指望什麼發達呢?嗨,隻要我家的煙筒裡能天天冒煙,好歹養活我那年邁的老爹,也就謝天謝地了,哪還敢有什麼非分之想?”
先生聽了他的話,笑了笑,也就不再多言,隻從書架上拿了幾本古書,回自家草廬去了。
這裡李老四找到了東西,給喬向廷留下大門鑰匙,又騎騾子急匆匆地走了。
喬向廷喂好了牲口,也徑自回家,跟他爹說了尚先生的那些話,喬老頭聽了,滿心喜歡,說:“尚家那孩子,我是看着他長大的,打小就是個清爽的人,心氣兒也與衆不同。他讀書入迷,是遠近有名的,要不怎麼能進學做了秀才?隻是命不濟,爹娘死的早,也沒成個家,天天衣食不周的。天可憐見,這些天他一個人在家,還不知竈裡見煙火沒有?”
喬向廷說:“我看他面黃肌瘦的,原來是家裡沒得吃!要不待會兒我給他些吃的去吧?”喬老頭點點頭。
喬向廷又沉思了一下說:“既然長毛不來了,等着我去追了哥哥們回來,咱一家子團聚,照常居家過日子才好。”
喬老頭說:“他們都走了将近十來天了,走的時候慌慌張張,怕是你也追不上。再說,腿長在他個人身上,大路朝天,誰知道他們朝哪個方向去了?你往哪裡追去呢?”
喬向廷想想也是,就說:“爹爹囑咐他們不要回來了。看來,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哥哥了……”說完,嗚嗚地哭起來。
他爹聽了,也禁不住老淚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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